〔摘要〕唐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语》”是《孔子家语》伪书说的第二个理论来源。其实颜氏本意未必是质疑今传《孔子家语》文本的可靠性,宋代的王柏却将颜注发展为“古《家语》”|“今《家语》”文本两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肃托名于孔安国伪造《孔子家语》说。王柏此说的根源在于批驳朱子借证于《孔子家语》校正《中庸》,从而为他提出将《中庸》分为二篇的创说扫清道路。这是《孔子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二个学术公案。
〔关键词〕《孔子家语》;王肃;颜师古;王柏;王应麟
〔中图分类号〕K242;K2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4)02-0145-33
〔作者简介〕刘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100006。《孔子家语》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是一部记录孔子及门弟子言行的书。今传王肃注《孔子家语》一书,据王《序》称,得自孔子22世孙孔猛,为其家先人之书;所附《后序》则谓为孔安国所“撰集”。然王肃同时郑学之徒马昭指称该书为“肃所增加”,由此渐滋疑议,宋王柏以是书为王肃伪托于孔安国而作,至清儒范家相《家语证伪》、孙志祖《家语疏证》诸家书出,《孔子家语》王肃伪书说浸成定论,疑伪成风,乃至于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之辑撰,本为今本辩护的,也被误认为辨伪之作了。近人则承清人之说而加以推演,如屈万里等本崔述说以为《家语》为王肃弟子伪作。又有学者如丁晏据《家语·后序》,以为古文《尚书》经传、《论语孔注》、《孝经传》、《孔丛子》连《孔子家语》五书均为王肃“一手”所伪。于是,对王肃个人与《孔子家语》此书之疑伪程度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王肃是否伪造《孔子家语》,是中国学术史上牵连极为深广的著名公案。
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一批与《孔子家语》内容有关的战国西汉时代竹简木牍的面世、敦煌写本《孔子家语》的公布,为重审这一公案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带来了新的契机,形成了新的研究热潮,出现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归结为两种倾向性的意见:一派可谓今本《家语》可信说;另一派则可谓重证《家语》伪书说。两派都利用了新出土材料,基本上均运用将出土简帛古书与《家语》相关内容加以比勘等方法,但是大家对《家语》一书的时代和性质问题的认识仍存在尖锐的分歧,有的分歧深刻地关涉到对20世纪疑古思潮的认识与评价。
在这种疑者自疑信者自信的情况下,我们认为应该另辟蹊径,从公案学的角度,对学术史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解剖事实上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公案群,对王肃伪造《家语》说之来龙去脉作一个彻底的侦查与断案。
基于相关史实的梳理,我们认为,《家语》伪书案至少与中国学术史上的四个公案有难解难分的关系。其一,群经之疏中记载了马昭等的质疑初声,由于马昭为郑学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经学史上的“郑(玄)、王(肃)之争”,这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一个学术公案。其二,宋代的王柏远本唐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语》”之说,发展出“古《家语》”|“今《家语》”文本两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肃托名于孔安国伪造《家语》说。其根源在于,王氏批驳朱子借证于《家语》校正《中庸》,从而为他提出将《中庸》分为二篇的创说扫清道路。这《中庸》分篇案,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二个学术公案。其三,《家语》伪书案又由于伪《古文尚书》案而扩大与深化,愈演愈成为其中的一个子命题。学者对《家语》的研究,普遍存在一种锻炼成狱之心理趋向,产生了机械移植、推论过度、疏而不证、笼统混淆、牵强附会等等问题。其间所滋生的王肃伪造五书之说,又成为近代康有为刘歆遍伪群经说之造端,影响广远。这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三个学术公案。其四,在《家语》本身的真伪以及由此而涉及到的《家语》与诸公案的关联上,“《家语》三序”(包括王肃的 “《孔子家语解序》”、以孔安国口吻所写的“孔安国《后序》”、载有孔衍奏书之《后序》)的可靠与否,是一个关键。疑之者以为王肃遍伪群书的证据,信之者则可援以证成《家语》为孔安国“撰集”之说。所以,“《家语》三序”疑信之辨,可谓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四个学术公案。
①见《孔子家语疏证·序》所引陈士珂的看法。陈士珂辑:《孔子家语疏证》,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本文所讨论者,为整个《家语》真伪公案之第二个环节,即《家语》伪书说在唐宋之理论演化。
一、颜师古的“非今所有《家语》”说
及唐人之主流见解后世之持《家语》为伪书说者,一则远本马昭针对王肃所指控的云云之说,一则近据所谓唐颜师古对于今本《家语》之质疑,似亦有坚明之证据。举其要者,如南宋王柏《家语考》援引师古注以为立论之前提:
班固曰:“《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卷与篇不同),颜师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语》”。〔1〕
由此出发铺张其“古《家语》”|“后《家语》”|“今《家语》”截然三分,渐定型化为古今两分、以古非今的二元论,并推演其“今《家语》”为王肃伪托之说。
清代崔述亦据之推论今本《家语》之伪:
《汉书·艺文志》云:“《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则是孔氏先世之书已亡,而此书出于后人所撰,显然可见。〔2〕
范家相亦据此引申出《家语》文本“今”|“古”之辨,讥弹王肃道:
《汉志》:“《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也。”其所谓“今《家语》”者,即王肃所出之四十四篇,而“古《家语》”亦未详及,小司马作《史记索隐》引用亦是“今《家语》”,而文稍不同,诸如《六经》疏义、《六臣文选注》、《唐类函》、《艺文类聚》所用尽是“今《家语》”,则自王肃以前,“古《家语》”之亡可知。使其现存,肃亦难以作伪也。〔3〕
同样坚执王肃伪作说的孙志祖,亦袭“今”|“古”之分,而认为纵使颜氏亦未见“古《家语》”:
《汉书·艺文志》有“《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疑师古但以卷数不同,故知非今《家语》,亦未必见古《家语》也。〔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