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野兽。
——列夫·舍斯托夫
一
睡到半夜,刘卫东迷迷瞪瞪爬起来,全身虚脱似的头重脚轻。
初秋的夜晚刚刚有些凉意,月亮像谁顺手贴上去的一枚硬币幽冷闪烁,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一样等待发生。他没穿外衣,赤着脚趿拉着拖鞋委顿在那儿。大铁床老鼠一样吱吱叫一声,仍然是空的,他知道他的这张亲手焊的床总习惯这样奇怪地叫,即便没人碰它。是呵,现在除了他自己,还有谁会垂青于它呢。胡老太太已成灰烬青烟一缕了,老婆桂芳更是长久以来独居另室,就是说:“他多年就没有人给他焐被窝了。”——他的性已经荒废了,他常常忘记了作为男人的这种最基本的能力,而且生活也不允许他再有非分之想。这也许在暗示,当一个人在生活的打击下还能站稳,一个人被严酷生活剥夺去的东西最终将使他成为某种残畸而非完人,包括爱与性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你是完整的吗?你已不完整。所以刘卫东在胡老太太故去之后的三个星期里,几乎都在昏睡,没日没夜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昏睡,并且咳嗽、打鼾、放屁、胡言乱语、噩梦连篇……没有人守候在他身旁。老婆和子女一回家就躲在另一个房间,她们轻易不肯到这间屋子里来。也许她们还不能从那个已经亡故的老人的笼罩下醒悟过来。但是现在,刘卫东自己醒来了。
他感到肚子里蛙鸣一片。他想吃点东西,这时候他唯一的想法是想吃点东西,这也是他对生活的唯一请求,但他必须自己动手。以往侍候老太太时也一直是这样,因为他给自己树立的信条是:吃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心安。现在他把头探出门外仿佛望风的贼——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因为他所居住的这个楼是那种年久失修的筒子楼,厨房是公用的,也就是那种黑乎乎的大走廊。以往做饭时,他都有意推迟、落后,宁可饿得眼珠发绿,也不习惯在众人面前下厨——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因他家的伙食水平一直低劣,怕人笑话,更重要的是他的天性使然。他是一个有着某种怪癖的人,绝少与人交往,用他老婆的话就是,他是一个“过死门日子”的人。因此每次做饭,他总要伺机而动,但今天似乎多此一举了,因为眼下正当午夜。
他已经记不起那一晚他是否做了饭吃了东西,总之遗留在他记忆里的是锅碗瓢盆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磕碰声。心惊肉跳?是的,他肯定自己今后再也不愿打破常规干出此种勾当,尤其是当某些人家的灯重新燃亮,明晃晃照着他脸上的虚汗;某些人家的床板嘎吱嘎吱乱响,男男女女发出令人耳热脸红的呻吟声……他几乎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就这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个秋夜,一个昏睡了几天几夜的家伙从他生活了三十几年的巢穴里落荒而逃,像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他逃出户外,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开始了那一次命中注定的奇遇。
哦,午夜的大街多么清静,连一个人也没有。真的,那一晚连一个人都没有。对于刘卫东来讲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除了黑魆魆的阴影,连一只夜游的猫狗也没有。他对此异常满意。所以不一会儿,他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不一会儿,他就忘记了姓甚名谁。他觉得身子正在变轻,仿佛要飞起来一样。他常年为胡老太太洗衣煮饭浸泡冷水的肿胀手指也恢复了灵性,变得柔软起来,如羽毛蓬松,互相摩挲,像是顷刻要发芽……而那些沉重的罪恶的往事如同逐渐远去的城市的噩梦,它们已经开始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纪了。刘卫东从来没有发现夜晚的街道这么美好,真是一大缺憾,他怎么以前就一直没想到要一个人在岑寂无人的夤夜里狂奔呢?
城市的万家灯火正在远去、消失,而冷冽的星光如一阵猛烈的陨石雨重又降临。他已经离熟悉的生活越来越远了,确切地说,他已经离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了——那个委琐、邋遢、在负罪心理压抑下人鬼不如的家伙!当他对自己如此轻盈飞纵的躯体重新打量时,不禁大吃一惊,天呐,什么时辰他自己竟然一丝无挂赤身裸体!真是奇怪!他自己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竟然毫无觉察,而且还要在大街上狂奔,真是丧心病狂,不可救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他万万想象不到自己会在潜意识里做出这种恶行丑态……他羞惭难当,但并没有放慢奔跑的速度,相反,倒加快了步幅和频率。
他让身子一纵一纵的,仿佛就要离开地面,仿佛就会飞升起来扶摇直上……哦!深邃苍阔的穹隆是如此美丽,这也是从前他没想到的,尽管夜空每晚都有,但此时此刻却是全新的,似曾相识而又陌生新鲜。他听到风声在耳畔急掠而过,他像一匹飞马在大地上颠簸、起伏,悄无声息地向远方疾驰。一刻不停飒飒飞行多么快活!哦,一丝不挂地向前奔驰多么快活!他感到脊梁发热,鬓角有了些许汗意,头上蒸气腾腾,而胯下的睾丸相互撞击迸出了火花,雄性的器官勃然挺立击打着小腹和大腿内侧紧绷绷的肌肉……
他停下时,发现来到一处以前从没见过的地方,一处山坳里。松涛如潮拍击着从不起浪花的夜空,悬崖高耸怪石林立,秋虫在草丛间呢喃,暗影里似乎有夜鹰在低低啸叫。他有些迷惑,但是经过长途奔跑,他已经汗流如雨眼花头晕,口中焦渴万分。“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想。但是耳鸣声一阵大似一阵,额头上的大筋有如强劲的弓箭之弦,劈劈啪啪抽打着他的太阳穴。他必须赶快找到水喝,他必须立即把自己的舌苔伸进那种冰凉爽口的液体里,否则,他的内脏必然起火。他呻吟着继续向山谷深处走,他相信在那鲜为人知的山谷深处,一定藏有一条幽静清亮的潺潺溪流。而今晚的月亮这样美,美得叫人害怕。在这样的清辉里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仿佛是在做梦。迄今为止,刘卫东觉得一切都在非现实的梦境里,所以他狠狠捏一下大腿,但是又确确实实感到疼痛。这使他又伤心又糊涂。他的耳鸣声似乎开始消减,他开始能听见万籁俱寂中的虫鸣了,所以他也应当听到不远处的一条汩汩溪流,果然没用多久,他如愿以偿了。那是一个山洞前的一处涧水,很小,冒着冷气。他迫不及待扑了过去,像野兽一样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狂饮起来。水面上的月亮由于他动作的粗鲁而顷刻破碎成了千金万银,他自己的影子一圈圈涟漪开去仿佛无头的怪物。他听见自己的喉咙脆响,肚子闷响,咕咚咕咚像是擂鼓,在夜空里传出很远很远。后来响声停了,涧水安静下来重新装饰成银灰色的镜面。他看见了月亮旁边的一张黑脸,他知道那家伙不是别人,他很熟悉。是的,很熟悉的一张面孔!他不自觉地想自嘲地笑一下,但是很快那笑容就僵化了、凝固了、硬邦邦“冻”在那儿了。
在水潭的另一边,隔着月亮,映着另一张怪诞、阴鸷得可怕的面孔:瘦脸、锥耳、目光如电、亮似磷火、冷冷地对着他;一身皮毛硬如钢钉,尖而结实的下颌傲慢地微微扬起来,如同一尊青铜雕像。但它分明在喘息,很轻,几乎没有变化,两只前爪牢固地抓着岩石,如同原来就长在上面一样,任何侵扰和冒犯都将受到它的摧毁。此刻它一动不动,就那么长时间冷冰冰地望着与它对峙的男人,居高临下而又威风凛凛,使人不自觉开始战抖、呆怔。
它的目光那么恐怖,是那种平静的邪祟的恐怖。它既有蔑视又有嘲讽,如同神派遣来的捕手。它就那样十分坦然地盯住刘卫东,仿佛一下就盯进他卑微的灵魂深处去了。
狼!一匹狼!!确确实实是一匹狼!!!
他害怕得要死,或者说他惊愕得要死!整整有十几秒钟,他以目光对着那个天外来客一般的冷血动物的目光,感到透心儿的冰冷,就像有人忽然用一把利刃穿他一个透心凉。他的牙齿碰撞得厉害,他的牙齿稀里哗啦碰撞得厉害,碰得牙帮骨酸麻酸麻的。他的血液也滞涩凝结了,冻冰了,弄得他全身的粗细血管全都胀鼓鼓的,像是要破裂。他真担心血管由于膨胀而破裂,幸亏没有!虽然他想移开目光,或者仅仅把自己正在萎缩的目光与那道毒辣辣的光错开一条缝,但是他办不到。他的目光比山还硬,而他的身子比草还软。这就是说,在僵持了整整十几秒钟之后,刘卫东的一生都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