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化了,而且这个术语没有充分表达无形景观的丰富性,这种景观是—个区域的意象的组成部分,在土著居民心目中,这一组成部分至少与该区域的地形特征一样重要。加纳的术语“精神景观”,更为具体地指称有形景观中固有的那些关系,这些关系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宗教中所饱含的那些力量和关系。如果人们能用“心中的乡土”这一措词,来意指感官明显感知到的景观,意指留存在人类记忆里并能口口相传的景观,意指既含想象成分又含真实成分的景观,那么或许这个措辞堪当重任。
段义孚和卡彭特對“居所”这个词的意义很感兴趣,澳大利亚建筑师阿摩斯·拉普卜特与此相似;他在库尔那人、奥伦达人、沃尔比利人等土著居民中做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描述了这些土著居民带有神话传说色彩的景观。他认为,构成一个部落神话背景的故事,该部落的起源,以及在宇宙中的意义和目的,都是“不可见”的现实,这些现实通过“可见现象”体现出来。换句话说,某一片土地使相关神话成为现实存在。这片土地也使在其中生活的人成为客观存在。
拉普卜特说,在某一景观中发生的、体现了生命的种种联系的故事,对该景观中的人来说,犹如食物和水一样重要。拉普卜特作结论说,神话景观不是自然景观。但神话景观和自然景观在某一片土地上的某些可见地点是重叠的。他强调,某一区域景观的界限,是通过神话传说固定下来的,不是政治协商决定的,也不能随意调整。拉普卜特的研究突出地阐明了一点——用他的话来说——欧洲人可能“完全误解了景观的本质,其原因在于他们的视角”。
从一种土著文化推断另一种土著文化,总存在着一定的风险。然而,对北极景观的研究者来说,拉普卜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居住区域景观的研究无人能及,而且,他的看法和我认识的所有人类学家的看法一样,基本上具有普适性。一些最敏锐的北极探险家既有善于倾听的天资,又有不假判断地记录隐喻式的印象的倾向,他们的日志频频述及出现在特定地方的神话传说。因纽特人不像其他地区的土著居民那样,有强烈的土地意识:他们海洋意识浓厚,而海面是多变的,每年都不一样。不过,还是有迹象显示,北极存在一个相关科学报告不能涵盖的景观,该景观的内涵,比美国地质调查局的四边形地图所显示的内容,要丰富得多。这一景观是因纽特巫师赋予了灵光的那片乡土。
世界各地的土著居民都渴望与大地达成契合关系,很好地适应大地:他们渴望偶尔能进入与大地高度和谐或共鸣的状态。这一超验式契合的梦想包括与大地结成打猎和采集关系,一般认为,这种关系主要是一种互敬关系;但这一梦想也意味着保存可以使人依恋大地的故事。
我想起了一个场面。有一次,英国探险队到北极考察,一群高级船员不无悠闲地站在海滩上。看三四个因纽特人在沙子上为他们画地图。这些年轻船员觉得所画的地图异乎寻常,很有意思,但就是有点过于做作,过于夸张。我可以想象,因纽特人绘制地图并不是让人不折不扣地遵从,以作为航行或旅行的指南,而是着重再现自己在已知世界中的位置。因此,他们放了一排石头代表山脉,画出海岸的走向;同时,他们还画出似乎是很不起眼的小海湾,那里是捕雁的最佳场所,或者特意画出河流的一段,在那里人们必须遵循一些要求,以确保白北鲑产卵增殖。他们绘制的地图是一种助记手段,梳理和整合了相关的一些地名以及与之有关的故事,以帮助人们记忆相关信息。这三四个绘图者向这些船员展现的,是自己的人生意义和目的。他们不知道,对这些没耐心的船员来说,地图的哪些部分是应该省去的。他们绝对不会把有关故事和本土生活哲学与他们居住的土地分开。英国年轻船员后来只记得因纽特人的地图非常有趣。当时,如果因纽特人告诉这些船员,摩西五经只是非常有趣,他们会认为因纽特人傻瓜透顶。
在这片土地上产生的、使空间最终成为居所的故事有两类。第一类产生于神话时代,其背景是神话传说式的景观,通常被完整地传了下来。(一直有可能,故事讲述者本人并没有完全领会经久不衰的故事里所蕴含的智慧,尽管实践反复证明了这些智慧的价值。)
第二类故事包括旅行故事,以及在可以回忆起的岁月里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故事。比如,这儿是我女儿出生的地方;或者,这儿是我姐夫那年冬天杀死两头驯鹿的地方,还是在那年冬天,一只熊咬死了我所有的狗:或者,提提拉里克是我的雪地机动车抛锚、我只能雪地上步行的地方:西纳萨鲁克是自从我出生前我们家就开始宿营的地方。
这里的宁静景观见证着这两类故事:所有这些故事以神圣的形式和世俗的形式不断流传。才使因纽特人的生活一直充满活力,也才使这片土地一直装在因纽特人的心中。语言,以故事的形式,蕴涵着一种洞见。
我们不是猎人,我们生活在城市里而没有深深的遗憾,而且,我们喜欢的理念,因纽特人几乎都不愿谈论,因而对我们来说,因纽特人对乡土的情感好像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几乎难以理解。我们可能觉得这些情感没有任何价值。但我认为,是我们自己远离了智慧之源。有时候,我们错误地认为,生活简陋就意味着头脑简单,吃生肉就意味着野蛮,缺少沟通就意味着缺乏想象。我认为,来到北极的游客远离飞机,耐心等待,直到因纽特人结束阵阵豪饮,直到他们在村子里摒弃防卫性的冷漠,摒弃有意的装腔作势,这时,这些游客对因纽特人最重要的印象是,在这些土著居民身上可以发现智慧,偶尔还会出现一个能营造出使智慧得以彰显的氛围的人。
这是一种永恒的智慧,在人类社会历经种种灾难之后仍熠熠生辉。它不是任何战争能消灭的。它也不是任何定义能涵盖的。它是一种无名的智慧,为所有人所敬重。它是一种领悟,使人们懂得如何得体地生活,如何恰当地对待他人、对待大地。
而且,这种智慧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哪种文化对这种智慧理解得更深刻,表达得更清晰。我很容易想象到托马斯·莫顿那样的人,他们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名人,但受人敬重——这样的一个人和一两个因纽特男女坐在沿海的村庄里交流,他们环视群山、海冰、鸟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触发他们说出相关感悟;这充分表明,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区,同样存在着这样的智慧。
七月的一个傍晚,我和两个古生物学家从埃勒夫·灵内斯岛出发,前往西南方向400英里外他们在班克斯岛卡斯特尔湾的新营地。近些年,他们两位阐明了北极历史上的些许奇妙之处。他们从埃尔斯米尔岛厚厚的煤层和被称作“尤里卡构造层”的易碎岩石之间,收集到一些化石,这组化石表明,在四五千万年前的始新世。北极地区生长着红杉林和银杏树林。当时,那里气候温和、湿润,动物种类和当时欧洲大陆生存的动物物种相似。那时候,欧亚板块和北美板块在大西洋北端刚刚开始分离,动物刚停止在两个板块之间来回迁徙。
我和罗伯特·韦斯特、玛丽·道森一起,坐在“特温·奥特”号飞机的折叠座椅上,周围放的全是他们的野营器材和收集到的化石。在数小时的飞行中,我倾听他们解释他们的工作性质。野外考察季节,他们的梦想有的实现,有的落空;他们想象着,在始新世,飞机下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三趾马、始祖飞狐猴、史前鳄鱼。这些原始景象当然不是他们亲眼所见,全是他们的想象。我对他们的工作、梦想和其中一些想象很感兴趣。他们还回忆道,他们在北极冻裂的碎石中苦苦搜寻,寻找零星的矿化骨头、牙齿、贝壳,寻找石化的木头碎片、些微落叶残留:这些零碎的证据透露了一个不同的古时北极景观。
那是一次漫长的飞行。引擎的噪声很大,要想听清彼此说话,我们的喊话声必须高过引擎的噪声,或者在纸上勾画要表达的意思。大致在梅尔维尔岛上空,飞行员邓肯·格兰特也转过身听我们说话,副驾驶接着开。格兰特开始给我们讲北极探险历史,他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了解得也很多。我们就要靠近迪里岛(Dealv Island)的南海岸,就在那儿,1852年,凯利特和他的船员在皇家海军“坚毅”舰上度过了冬天。格兰特想让我们看那个地点,此外,他还想让我们看前方的另一地点——帕里在当今被称作“冬季港湾”的那个海湾的冬季停泊处。
飞机从梅尔维尔岛飞往班克斯岛时,我们往下看,看到许多巨大的冰脊,那是麦克卢尔海峡凌乱的厚堆积冰。我们接近海岸时,格兰特开始大叫,试图让我们看看当年皮姆接近班克斯岛曾经看到的景象——1853年春天,皮姆急匆匆从迪里岛出发,来这儿营救被困在“调查”号船上的麦克卢及其船员。虽然已是七月份,景象与春天时完全不同,你会明白格兰特的初衷,以及我们接近此地时,那一救援事件在他心中的分量。我们都不说话了,最后半个小时,都是只看着窗外。
我们飞过一群群麝牛。斜阳照着山坡,烘托出一片田园风光,这些麝牛就像英格兰牧场上吃草的黑色安格斯牛群。我们飞过汤姆森河河口,然后开始盘旋,韦斯特和道森在研究勘察地形,商量要在哪里扎营。格兰特把飞机降落在一个砂砾脊上,这里植被稀少——是“尤里卡构造层”的典型外露部分。我们卸下科考设备,站在那儿四处观望。这个黄昏太美丽了。我们都微笑着,默默祝愿两位古生物学家的科考工作取得成功。
道森交給我一包信,那是他们写给家人的,他拜托我回到雷索卢特后帮他们寄出去。我们带着遗憾和美好祝福挥手告别。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返程中,我把信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旅途中相遇的朋友、同事和旅行者,都非常渴望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想象到的分享给大家。他们并非渴望达成共识,而是渴望分享自己的见识。在这种相互尊重的氛围中,每个人都可以展开自己的心中地图,丝毫不怕相互矛盾、相互质疑,或被人剽窃—在如此的氛围中,人们有可能想象到,人类的历史会以优雅的步伐阔步前进。
回雷索卢特的旅程中,我一直在思索这一问题。阴云从西边涌入,梅尔维尔岛和巴瑟斯特岛相继消失在云层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