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江老汉背着沉甸甸的工具攀爬山崖。山崖笔直,像面巨大的屏障耸立在江边。爬这样的山崖,是需要力气与技巧的,爬崖的技巧没得说,老汉从光屁股娃到白胡子老头,爬了几十年了,练就了一身猴子般的技艺,可毕竟上了年纪,又背着一背箩石匠家什,沉甸甸的坠人。他爬得气喘如牛,汗珠子吧哒、吧哒往下掉,眼珠鼓得像牛,又不能分神,更不能歇憩,岩壁立如刃,人是在崖壁的缝隙中攀援,稍一分神或者力道不足,立马就会滚下崖去,连尸体也找不全的。
终于气喘如牛地攀上了崖壁的顶端,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人一松懈,浑身立即散了架,老汉眼睛花了起来,看见自己的骨头和各个器官分散在周围,骨头白花花的,心脏在草窠里跳个不停。他不禁感慨,老了,老了,快不中用了。眼睛渐渐清亮,眼前的骨头和心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腿脚虽酸软,但毕竟有了些许力气。老汉不敢多坐,这样一坐人就不想起来,捱过时辰再回去,岂不是白来么?老汉扯过背箩,拿出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是纯粮食酿的包谷酒,又翻出一摞薄薄的暗绿色的荞粑粑,喝着酒就着荞粑粑,老汉吃得挺香甜。荞粑粑耐饿,粮食酒香淳,吃饱喝足,老汉觉得身上的血液欢快地流动,浑身注满力量。老汉笑了,嚯地站起来,提着背箩来到崖壁前。
金沙江边的山高耸入云,壁立如切,望上去犹如摩天入云的石墙,可在这壁立千仞之中,总有些错落的地方,就像城墙上的砖朝后退了一点位置,这丁点缝隙,在莽莽大山中就是个小平台了。石江老汉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人迹罕至,虽有个小平台,可乱石丛生,连草也长得不像样,稀稀落落的,倒是蓬勃着一些野荆棘,善爬山崖的山羊也不肯光顾。
乡里来了人,召集村民开大会,发传单,贴宣传画,村里能写的地方全都写了大标语,标语内容是:舍小家,顾大家,全力支持建设大电站!建设新农村,移民到新村!电站就是好,幸福生活享受了!标语是村小的王眼镜拟的,这人是编标语的奇才,不管你搞什么运动他都能顺顺溜溜编出标语,如果不是民师身份,早就被乡里调去搞宣传了。
移民工作做了好几年,县里的、乡里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就是市里的大领导也来过好几次。有一次,连省里的一个大领导也来了,石江老汉认识他,当然是在电视上认识的,许多重要活动和会议都有他出席,不认识他都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位大领导是那样随和,那样亲切,一下车,他就和站在村口的村民握手,石江老汉正在大黄桷树的浓荫下凿一只石狮子,这是为村里祠堂凿的。江村多石雕石刻,不少裸露的崖壁上都有石雕和石刻,这就使江村更显古老、苍桑而有文化气象了。大领导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说,老人家,你这石狮雕得好,有气势有个性,前爪伏地身子微弓,在蓄势发力哩。这狮子的眼睛、鼻子、嘴巴,生动得很,像有神灵附体哩。石江老汉原本不打算起身哩,他见不得乡里的领导和村里的领导,一听说有大领导来,提前几天就叫大家清理垃圾,打扫村道。村口的几间房子,都是新修不久的,硬要叫人家重新粉刷,粉刷了不说,还要画上新农村的图画,房主死活不干,说粉刷也粉刷了,叫画画,我们连天天见的猪和羊都不会画,画个啥?村长说,哪个说让你们画,让你们画还不如让墙空着,好歹也白生生的,是村里出钱请人来画,你们歇着就是。最让石江老汉不高兴的是,村里要组织民俗活动来欢迎领导。沿江一带都有唱金江号子的传统,过去在金沙江上行船,滩险浪急,船只溯江而行,非有纤夫才行。纤夫光着身子,最多裆下有块遮羞布,十多人甚至数十人背着纤绳匍匐而行,纤绳勒进肉里,大汗如注,不靠号子来统一步伐和提神是不行的,这就有了高亢悲壮、穿石遏云的金江号子。现在早不行船了,活着的纤夫也寥寥无几,村里要表演金江号子难上加难,乡长说再难也要搞,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哩。村长搬着指头数来数去,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年人、小娃娃和残疾人,咋也凑不齐拉纤人数。最后村长去外村把他舅子和妹夫喊来,支书去把他姑爹和叔丈人喊来,也还差一个人,村长就想到了石江老汉,石江老汉虽然上了年纪,但脸膛红润、肌肉健旺、身板硬朗,石匠嘛,孬死也比别人强。石江老汉死活不去,说我是石匠不是纤夫,我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纤夫。石江老汉内心里一是不满村里瞎折腾,领导来了也就来了,该开会就开会,该说话就说话,搞啥金江号子,又不是表演团队;二是老汉心里是瞧不起纤夫的,老汉是谁,是堂堂皇皇、大名鼎鼎、金沙江沿江上百里的人都尊敬的大石匠,家里几代人都是石匠,而且是造诣很深、技艺精湛的石匠。江村这一带,沿江许多石壁上,独个的大石包上都有他们的作品,镇江石上的石塔、黄家营的碑坊、李氏家族的祠堂、利用天然江石雕刻的镇江石牛、前贤诗家的唱和的碑刻、财神庙的石狮、望族坟山上的石雕人马……无一不出自这个石匠家族之手。享有这种盛誉的人,村长却要叫他去临时充任最让他看不起的纤夫,这就使他勃然大怒,手里的锤子差点砸着村长的头。村长惹不起石江老汉,论辈份该喊他爷哩,论钱,老汉的钱比他和支书的钱加起来还多哩。村长说你老不去就不去,何苦骂人哩。想去的人多了,王家山十几个人想来我都挡了,是尊敬你老哩。老汉说你走,你走,我不要谁尊敬,我只要石头尊敬就行。所以,大领导来了老汉也岿然不动,依旧目不斜视,专心致意地凿他的石狮子。
老汉还是叫大领导的亲切随和打动了,老汉想人家大老远来也不容易,都是人,人家能躬下身子和自己说话,人也随和,话又得体,不理人家就是自己的不对了。再说,人家是省里的大领导,放在过去,人家这叫做出行,打扫街道,清理闲杂人口,浩浩荡荡,威风无比,“回避”“肃静”的牌子叫人心生畏惧。现在,轻车简从,扫村道、组织啥“金江号子”的演出等等,都是乡里、村里人做的无聊的事。你看人家,自己没去欢迎,却走到你身边来了,还俯下了身子。
夸夸老汉的手艺,领导又说,老人家,你们这里的石雕石刻多不多?有没有规模大一些的,年代古远一些的,这些都是历史,是文物,要好好保护呀。这话使老汉兴奋了,要说石雕、石刻、石狮子、石人、石马啥的,这一带真还有不少,而且大多出于他这个家族的手艺。明清时期的,民国时代的,多是他的祖先雕凿的,虽然在土改的时候、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毁了不少,可也还留下了一些。有的石雕、石刻,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被敲掉了脑袋,潮湿的江风让它们身上长满了青苔,可看上去更加古意盎然。老汉是读过小学的,他还知道“断壁维纳斯”,也在一本旧刊物上看过图片,断了臂的维纳斯,多么凄美。当然,老汉还是觉得不断为好,现在大家说好,那是习惯了哩,你把她的手臂安上,倒觉得碍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