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窗,二十五瓦裸灯泡幽幽地泛着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袜子上楼。赤裸的脚底接触到旧而干净的木头楼板,有种惬意的清凉。张方敏走得像猫一样轻。还没等她靠近关着的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语声,是个女人的尖嗓门。
张方敏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尖嗓门嚷道:“你讲啊,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哪一点亏待过她!”
爸妈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妈妈莫名地心头火起。张方敏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实不需要理由。她现在高二升高三,长大意味着麻木,所以张方敏放弃了进门的打算,重新蹑手蹑脚地下楼。看这架势还得吵一会儿,奶奶此时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儿媳的不是,这一招也厉害,武侠小说上叫作“隔山打牛”,毕竟妈妈就是从隔壁弄堂嫁过来的,那边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会以光速穿过巷尾,再透过一座座破败的两层楼折射回张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妈妈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要说起因还在张方敏身上。她本来叫张敏,等到报户口的时候,妈妈却说应该随她姓方。奶奶当然不干了。爸爸夹在他的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说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张方敏好了。
张方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总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哦,你爸爸姓张妈妈姓方对吧?”
少女张方敏每逢这时就绝望地想,我的名字真是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出了六号向左拐,这条只有一个开口的弄堂呈倒过来的L字形,短的一端是九号到十一号。每个门牌号基本都住着一两户人家、老中少三代,当年父母辈的人一起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有些人直接弄堂内部联姻,也有人引进外援,像张爸娶了张妈。所以如今和张方敏年纪相仿的男女有六七个之多,他们念过同一所小学,如今分道扬镳,散落到高中、职校和技校。人的未来大致由学校决定,所以张家爸妈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弄堂其他小孩的,毕竟张方敏读的是区重点,明年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张方敏没有此类等级观念,她最好的玩伴是住在九号的程勉。程勉比她大三岁,因为复读过,只比她高一级,刚从职校毕业。她过了拐角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的姨婆正在楼下厨房炒菜。九号的一楼大半是别人家的,被租给饭馆,门开在后马路上。靠弄堂的程家厨房贴着饭馆的后厨,像火炉一样热,张方敏很佩服程勉姨婆不怕热地站在这里。带点儿刺激的香气钻进张方敏的鼻孔,她看见锅里翻炒的是螺蛳肉和韭菜,肚子又叫了几声。
想到自家做好的饭菜摊在那里没人吃,她有点懊恼。老太太注意到她站在门外,扬声说:“小敏啊,勉在楼上。”
老太太讲上海话,“敏”和“勉”都被她含混地发成“米”的音。自打张方敏有记忆起,老太太就管她叫“小米”,管自家孩子叫“米”。老太太比她奶奶和外婆老多了,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也不染。但她的皮肤却没有多少褶子,皱纹浅浅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黄,散落在白皙的脸上。张方敏觉得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
程勉据说是收养的孩子,也不知为什么,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张方敏也跟着喊姨婆。其他同辈人都喊作“程勉姨婆”,她嫌长。
她叫了声姨婆,老太太侧转身子让出一条道,她挤过炙热的厨房,蹭蹭几步爬上程家的木头梯子。梯子又陡又窄,比张家的楼梯难走多了。七十多岁的姨婆每天在这里上上下下,简直是奇迹。
二楼的房门开着,明晃晃的天光从正对着房门的大窗照进来。夏天的正午,弄堂居民一般都会放下布帘或细竹帘遮蔽热气。程勉侧对着门,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膝上搁着木头画板,正在那儿窸窸窣窣不知画着什么。他右手边靠窗的八仙桌上堆着各种漫画杂志和废弃的画稿,窗台外头是楼下饭店的屋顶。程家外婆在那儿摆了一堆种着花草的盆盆罐罐,是些张方敏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尤为显眼的是一丛丛茎叶挺拔的黄花,在烈日下不怕晒地昂着头。
张方敏径直走到挨着桌子的大床凉席上坐下。这是程勉姨婆的床。屋子太局促,三只叠放的樟木箱占据了八仙桌另一头的空隙,箱子旁边是五斗橱,这边的床尾有只黑漆雕花的巨大梳妆台。程勉的小床在进门的右手边。张方敏知道,他夏天不睡那儿,而是拉张竹床睡在外面屋顶上,图的是凉快。
张方敏说:“有画完的故事吗?给我看看。”
程勉吃了一惊,他太专注,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他抬头看向高踞大床的张方敏,她荡下来的小腿离他很近。程勉有点窘,起身拿了件白背心套上,打开落地电扇:“还没有。我在画一个新故事。”
张方敏隔着电扇呼呼的响声说:“上次那个呢?”
她还记得上次的故事是关于树精的。树变成了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变成了树。程勉不太有编故事的才能,也很少具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
果然,程勉说:“没画完……我觉得那个不够好。”
程勉最近转成正式工了。之前一年的实习和上班是一样的,只是收入少得可怜,转正意味着他可以拿出一部分工资给姨婆。用弄堂邻居的话说,姨婆算是“出头”了。程勉在浦东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做一天休一天。他家吃饭这么晚,也是因为程勉下班回到家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会睡到中午。四五年前,左邻右舍的大人乃至张方敏他们这些玩伴,都以为爱画画的内向男孩程勉将来肯定读艺专。他确实考了美术中专,但没考上,只好再复读一年,最终念了商职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