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江南秋深。
清晨,如约来到著名画家程十发的画室,他刚完成一幅鲁迅《伤逝》的插图。为了给建国三十周年献礼,程十发和他的儿子程多多合作绘制一本《伤逝》的插图,全部作品画成以后,将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彩色精印出版。
我一面翻阅已经完成的《伤逝》的十几幅插图,一面请画家谈谈他们父子的合作情况,以及创作的体会。
喝着新沏的“西湖龙井”香茗,程十发微笑着说:“读书,读鲁迅先生的原著是我们父子合作共同必修的第一课。我们一起细读《伤逝》,讨论作品的思想意义,然后才进入创作的其他过程。大体上是这样分工的,先让多多把鲁迅先生的原著分段,作为每幅图画的文字脚本。接着就由多多根据我们共同讨论的构思,打成草稿,再由我加以修改,勾起墨线画稿。这当然只能说是大体上的分工和合作,具体地谈到每一幅画,差不多都有一个反复讨论、研究、修改,有的甚至要推倒重来的过程。”为了说明问题,多多给我看了《伤逝》的全部草稿。其中好多幅都是经过一再修改,甚至反复重画的。例如全部作品中的最后一幅,原来的画面设计是在男主人公涓生的眼前,出现一个孽风怒吼的地狱场面,在幢幢鬼影之中,他似乎寻觅到了已死的子君……经过再三考虑,程十发终于舍弃了这个过于写实的画面设计,改画成仅有一盏灯火如豆的油灯。他认为这样更能给读者想象和深思的余地,也更符合鲁迅先生创作这个短篇小说的原意。让读者从这摇摇欲灭的风中残烛,更深刻地理解到原著所揭露的“五四”以后中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必然悲剧——青年人如果把自己斗争的目标仅仅局限在追求个人恋爱的狭小圈子里,单单凭着个人奋斗的微小力量,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封建社会的罗网。
程十发不仅仅是著名的连环画家、文学书籍插图画家,而且是海内外闻名的国画家。香港出版的《美术家》杂志前曾发表他的一组国画新作,并且赞扬了他近年来绘画创作上的新发展。他的国画作品还参加了在深圳举行的国画展览会,博得了海外侨胞和港澳同胞、美术专家们的好评。但是,他还是愿意在创作国画新作的同时,付出更大的精力和辛勤的劳动,多画几本连环画和文学名著的插图。他说:“因为这是为千百万人民群众服务的事情,一定要把它做好。”过去,他画过许多著名的连环画、插图,其中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古典文学名著的插图,《阿Q一百另八图》,连环画《画皮》、《召树屯》、《蔡文姬》、《胆剑篇》和《西湖民间故事》插图,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有的还在国际比赛中得过奖励和荣誉。
“有的画家看不起连环画、插图,认为这是‘小儿科’,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但是我根据自己几十年来学习绘画的艺术实践,得出的体会却正说明画这种画是最好的锻炼。不仅可以提高艺术技巧,而且也可以提高艺术创作的思想水平。因为它迫使你要刻苦地画大量的人体素描和速写,迫使你深入社会生活去写生、搜集创作素材;也迫使你要认真阅读中外古今的优秀文学名著。我自己觉得这样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才使我的艺术创作逐渐有所进步。”画家从他的藏书柜中取出他早年绘制的连环画《葡萄熟了的时候》底稿来给我看,每一幅画得都那样精工细致。读过这厚厚的一叠工笔连环画稿本,再回头看看悬在壁上的彩墨淋漓、笔意恣肆的写意人物画《钟馗图》,我仿佛悟出了一个艺术创作的道理:“不是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一个画家的成长,必须经过长期艰苦的辛勤艺术劳动,苦练基本功,力创新意境,然后才能从艺术创作的“必然王国”走向它的“自由王国”。
程十发在一九七九年是五十九岁了。“四害”横行时,他被诬为“黑画家”,他的一些富有生活气息,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兄弟民族生活图画,被当作“黑画”示众过。尽管“高天滚滚寒流急”,但是他却坚信“严冬过后绽春蕾”,十年来始终没有搁下画笔,坚持闭门作画。连环画、插图不让他画了,他就多画国画。国画中,人物画不让他画了,他就画山水、花鸟。就在这十年里,他还读了许多古典文学著作,单是《红楼梦》就看了几遍,并且写下了一本厚厚的读书札记。对古代画家的技法,他也较系统地作了研究,并且努力以“批判地继承”的观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古为今用,拿来为今天的创作服务。
在程十发的画室里,我读过他近年来所作的许多幅饶有新意的国画。他画的《橘颂图》,用简练的笔法,兼采明代陈老莲、清代任伯年笔意,生动地塑造了一位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的艺术形象。他画的《钟馗图》,构思新颖,一脱前人窠臼,把通常入画的“五鬼”改画为狼狈狐貉之类的“四害”。看了钟进士仗剑除妖的图景,不能不使人联想到祖国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伟大斗争。
过去,很少看到程十发画山水。近年来,他却根据历年遍游祖国名山大川所得写生稿和胸中所记忆的江山胜景,画了不少写意山水画。有一组《黔山八景》,运用了宋元以来写意山水画家的泼墨画法,用新颖别致的表现手法和奇巧的构思,把神话仙境似的黄山风光,诗意地收入笔底。难怪读过这组山水佳作的人都喷喷称羡地说:“十发的山水画和他的人物画一样,都是自辟蹊径的。”
一九七八年秋天,画家应邀去广西壮族自治州写生作画,他在龙胜县各族自治县风光旖旎的山水之间徜徉多日,为那里的侗族、壮族、苗族等各兄弟民族画了许多画,积累了大量的写生稿、记录了许多创作素材。现在,画家一俟手中的《伤逝》图稿完成,就将着力整理这部分广西写生,借此创作他的南疆人物山川图卷。
“再过几个月,请你来看这些广西之行的画吧!”告别的时候,画家热情地作了异日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