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物、几十处楼台名胜、百余个风俗故事组成的山水巨嶂,即便由几位壮年画家共同创作也是难以完成的,何况是一位耄耋老人呢?带着一点兴奋、几份疑惑,我们冒雨辗转来到青浦“上海画家村”。当我们走进长长的小区绿荫长廊东张西望时,已见汪老笑盈盈在远处招手呢,顿时让人倍感亲切。
耕莘堂主汪观清的院子,有一个可以自动开启屋顶的阳光房,便于引入雨水,院子里自种多种果蔬,还陈列着从家乡运来的灵壁石和明代的水墩。我们顺着木质扶梯盘旋至二楼,只见宽敞的画室中间摆着一张大画桌,一面画墙上配有多只射灯,背墙上挂着一幅六尺整张自作的《乳犊图》,由已故现代章草圣手——王蘧常于甲子年题的长跋:“妙笔得天趣,能尽万物情,如风起纸上,草低闻怐声。燠休母与子,至性写至诚。频舔感母慈,恋乳见子亲……”这幅画正表达了徽州人普遍的吃苦耐劳,务实进取,眷恋家乡,感恩回报的美德,也是对汪观清的真实写照。
《梦里徽州》诞生及其艺术价值
《梦里徽州——新安江风情画卷》描绘了由清朝至新中国成立那段徽州繁华时期的风俗文化,以散点透视构图法,通过“春——丞相故里桃花壩,夏——三江口放伐,秋——金秋庆丰年,冬——深渡瑞雪”一年四季的沿江四处有代表性村镇的刻画,将场景故事由此统一在画卷中。
汪老准备了该长卷缩小的电脑喷绘稿,展开娓娓道来:“雄村是丞相故里,仅明清两代曹性家族中举52人,中进士29人,有一门四进士、四世四经魁之名……”“上游佛教圣地小南海,下游是清代理财家王茂荫故里义成村,建有大中丞、四世一品、功名坊、文昌阁、竹山书院……”“宰相府,红楼梦大观园是根据这个复制到南京去的……”“现在,尼姑庵还在,尼姑是宰相的姐姐,宰相曹文植小时候很调皮,姐姐说你如果考上了,我就不出嫁终身服侍你,后来弟弟造庙纪念她……”
细看:有三个抬着菩萨轿子的队伍通过,队伍中,有开道的敲锣打鼓放火铳的、孩童嬉戏的、还有路人祈祷围观的场面;在河水淙淙,碧波荡漾的滩头,有一个工匠挥动铁锤又有两匠人合作拉锯,一个顽童将身体藏入船底的造船场景;另一处,一伙纤夫赤脚奋力拉纤使船通过滩头,船头上两位水手一面把船向左撑,一面注视险滩,极力调整撑船力度;放牛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悠然自得;山荫下,一位老妪正在喂猪,茅舍草棚间犹闻猪哼狗叫声;田间打谷场上有晒谷劳作的农夫;河滩有淘沙金和耙岸捉鱼的小景;远处,踩着高翘的民间艺人装扮成济公、猪八戒、钟馗形象,济公用扇子拍向一个孩童,孩童惊恐地躲在笑吟吟的姐姐身后,而尾随的游人纵情其乐,一直延伸至后山;还有行僧、公子、赶木筏的、做买卖的、婚嫁丧葬的、写春联的、占卜的等等原生态场景,都在连绵的山水中一一呈现,神情各异,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这幅长卷,细看是一幅风俗画,而整体上却是一幅地地道道的中国山水画,以新安江之尽水之变,曲尽其态,表现得浑厚华滋,郁郁葱葱,真力弥漫,万感交集,达到司空图所谓“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的真宰境界”。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看到此画之后,甚为震撼脱口而出:“这是一幅民国版的《清明上河图》。”并力荐该长卷在世博会城市足迹馆陈列,说这正是农村怎样向城市演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一个写照。后来,汪老又引荐贺友直的《旧上海三百六十行》与韩和平的一组《农村水乡油画系列》,三位连环画艺术元老级传承人的作品聚会世博,真是难得。
事实上,早在汪观清旅居加拿大走遍西方三十多国之后,便着手酝酿如何表现家乡风情的山水长卷,正如他自己所言:“气势磅礴的尼加拉瓜大瀑布,也曾撼动过我的画笔,却无法抑制我思乡之情。我时常梦见逝去的岁月。恍惚回到童年幻境……此时此刻,我方真切地体悟到情感给我带来艺术创作的造化……最终在生我养我的徽州大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源泉和艺术载体。”(《汪观清画集》自序)1994年汪观清回国后,又数次回到家乡黄山采风写生,陆续创作了《西部大峡谷》《天都飞瀑》《黄山诗意》《踏遍青山无拘缚》《百泉牧歌》《瀑布高悬韵独清》等山水代表作品,现在看来这正是为长卷做准备。最初他并非特别清楚自己的思路,但当他顺着这条思路创作并挖掘研究下去时,便越来越感叹于徽州深厚的文化内涵和魅力,而他正式投入《梦里徽州》的创作只是最近五六年。汪老说,他要感谢有一个好的家乡团队,做了许多辅助性的工作,比如资料的收集,文字记录,多次召集当时的老艺人开座谈会等等。这一时期,汪观清倾情投入,躲进画室成一统,他为能够拥有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感到快乐,“我每天都会给自己寻开心,比如今天感觉画得不错时,就会拍桌子表扬自己。”
汪观清的山水艺术,可以概括为这样几点:一是气势恢弘,如《虎跳峡》《钱塘一线潮》《加美大瀑布》等,其气势宏大不仅指尺幅,更是指所表现的意象境界之大。二是奔突生奇,动中寓静,静中生境,如《山雨弘鸣》《黄山紫石峰》,画面纵横激越喷簿而出,或如脱缰野马呼啸奔腾,亦狂亦狷,奔突出一股奇气和意境,他“不仅仅画出了山水动态,而且延伸和扩展了山水的意境”(冯其庸)。三是笔墨质朴奇崛,返朴归真,无论汪观清的人物还是山水,既有传统的线条、皴法的影子,又看不出哪家哪派,而是从真山真水造化中来,“是传统和现实生活的结合,也是传统基础上的自然发展。”(冯其庸)
《梦里徽州》山水长卷,除了具有以上的艺术特征之外还融入了风俗文化,他为传统山水艺术开辟了一条风俗与意象结合的成功范例,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一位绘画语言水到渠成的集大成者。他的艺术语言纯粹、概括、丰富、超逸、自然,他八十岁左右的艺术境界更自由沉静,更符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谦逊坦诚的汪观清强调,自己画的是风俗、历史,而非仅仅一张山水长卷,是几十年连环画创作生涯给他创作长卷打下了基础。我们知道,已故海派艺术大师陆俨少、程十发等,早年曾经花大量精力投入连环画创作,对他们以后出神入化境界的形成不无裨益,汪观清其实也是如此,“到后来我完全由着心去画,没有考虑技法”。显然只有将自己吐纳与山川造化相融,用心去感悟大自然召唤的“入道”之人,才可能由此感受。所谓“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景也。应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方士庶《天慵庵笔记》)为了梦想变为现实,汪观清放下了许多现实的不必要匆忙和纷争,潜心静气,走向自然走进《梦里徽州》,使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达到“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的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描绘的“冬——深渡瑞雪”部分,处于新安江和昌源河交汇处,是四面环山、双水围绕的地理位置,在徽杭公路未开通之前,是徽州商业物资吞吐云集所在,那时千帆竞渡,百业兴旺,热闹繁华。几十年前新安江大坝建成之后水位上升,深渡镇大部分被淹,建成的新镇今非昔比。为表现原貌,汪观清曾经数次带着画稿,征求当地老人的意见,逐一修改,上视纪实栏目组记者七次下乡跟踪记录了全过程,而创作整个长卷过程中这样的往返不计其数,当时村里百姓戏称汪老是“村长”。由此,他笔下的人物、山水,都浸漫着各阶层人们的生活回忆与人生眷恋、民俗心理,就像唐朝白居易作诗一样,妇孺皆知,雅俗共赏。“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唯陈言之务去”(韩愈),汪观清正是以赤子之心,筑起一双巨匠之手,游走于平民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游走于城市与农村之间,游走于传统与现代之间。
汪观清与他的时代
每个人的成功经历都不尽相同,而其中所遭遇的曲折与磨难唯有当事人甘苦自知。
汪观清十一岁时哥哥弟弟相继病亡,他离开家乡随父到上海求学,在父母之命下,汪观清十八岁成婚,十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由于肩负着沉重的家庭责任,他不得不弃学就业,年轻时干过很多事却都不喜欢。比如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时,他总会不自觉地观察周遭事物,随后在报纸上涂鸦,对绘画的热情在那时已初现端倪。
汪观清的绘画是由生活的底层而来,他创作的牛也是一例。他的童年和牛群一起长大,牛的一举一动成为了他笔下最好的素材。他画的牛,一方面表达了他崇尚自然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牛的铮铮之气,特别是在文革关入“牛棚”时,同病相怜的感触,激发了表现“孺子牛”精神的欲望,之后数年,成就了风靡全国的“汪牛”。又如:他下农场进工厂蹲点,去部队当兵,为了创作连环画《周恩来同志在长征路上》,二万五千里长征先后走了两回。这些经历十分艰辛,但汪老回忆起来却是乐在其中。这样的经历不但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提高了他的绘画技巧,也开阔了他的心境,形成了他绘画创作坚守的准则。
汪观清进出版单位工作不久,由于出色和勤奋,在1956年,调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为连环画专职画家,与顾炳鑫、贺友直、程十发、刘旦宅等当时一批年富力强的画坛中坚成为同事,这样的氛围对他的帮助很大。当问起在艺术道路上哪一位最值得感恩时,汪老说:良师益友顾炳鑫、贺友直的影响特别大。在汪观清眼里,无论是顾炳鑫的人品还是艺品,都是值得自己学习的。“顾炳鑫让我懂得了做人的准则,他与人为善、胸襟开阔,从不说别人……我进单位时工资86元,后来我工资涨到180元时,顾炳鑫的工资却还是150元,他一直为别人考虑……”汪老是个低调之人,在趋于功利焦躁的今天,越来越多的画家急于求成,将绘画视为一种商业行为,将艺术的精神追求抛置脑后,汪老的行为好像很不“与时俱进”,而多年以来,汪老却能够始终坚守自己的一片宁静,潜心创作,严于律己。有道是“画如其人”,读他的画,确有如此感受。
谈及在艺术构思方面的影响,汪老着重提到了贺友直。他说与贺友直似乎总联系在一块儿,他们之间的经历有太多的相似,往往选题思路相通:“我们儿时受教育程度低,他是高小,我是高中,全靠自学;我有五个孩子,他也有五个孩子……”在50年代末前苏联莫斯科举办的“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中,中国参展的作品共有79件,包括雕塑、油画等,汪观清与贺友直就各有了一件。“五七”反右劳动改造期间,上面临时布置任务,要求三个月内完成创作,汪观清画了《钢铁厂发生的事件》,贺友直创作了《连升三级》。正因为他们的经历相似,所以彼此总会有相互鼓励的感觉。汪老说:贺友直很实在,能扬长避短,其实他绝顶聪明,艺术上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表现方法,现在被称作连环画大师当之无愧。
有道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在汪观清先生身上,这是最好的体现。这三位老人之间难能可贵的友谊令多少人羡慕。
母亲·子女·慈善事业
汪观清体谅母亲一辈子的辛苦操劳而发奋努力,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的母亲属牛,是一位裹着小脚善良淳朴的农村妇女,一生如同老牛一样艰辛,家里的重担全落在她一人身上,直到89岁去世。汪观清对母亲的感情尤其深切,只要一有机会他总要回去看望老母,文革之后,他主动要求去黄山练江牧场作绘画辅导,因为那里离他的老家只有半天的路程。“我呆在母亲身边就感到踏实,直到自己五十多岁时,我深夜在楼上作画,老母还会提着一盏油灯,踩着小脚一点点摸黑上楼送来一句慰问,你看,五十岁的人还要老母照顾……村里人向老母借点钱,母亲从来不要人还。”谈起老母,汪观清眼睛湿润十分感慨。他的激情既来自于美丽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桥一亭,还来之于为了报答善良纯朴的母爱。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只有倾注了自己全部激情的画作才是最美丽最动人的艺术品”这句话。
汪观清的为人处世,点点滴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子女,他培养的孩子个个出类拔萃:大儿子汪大燮,退休前为全国检察院系统全国劳模,二儿子汪大伟现为上海美协副主席、上大美院常务副院长、学科带头人,小儿子汪大刚为著名摄影家、广告人,众多国内外机构聘请的艺术总监,第三代中也有多人成为硕士研究生,工作上独当一面。汪观清对每个孩子都严格要求,并且告诫他们,对待任何事情都要讲究“认真”二字,即便是生活中的琐碎小事。
时至今日,汪老提到他的子女们总会浮现出骄傲的神色。“老大老二会踩缝纫机、会洗衣服、也会做饭,别看我的小女儿平日里打扮得多么体面,到家里围裙一系便开始烧饭洗衣了。”如今,他的子女在社会中都拥有一定的地位和成绩,却毫不娇气,始终严于律己。长辈的大器、勤恳与处世之道他们都看在眼里,学在心里。
汪老身上还体现着博爱的情怀。他不但疼爱自己的子女,更是将同样的那份关爱关心他人。多年以来,汪老行善四方,例如:积极参与的慈善义举在媒体得到广泛报道;三十年前,汪观清在歙县家乡成功筹办“渐江逝世230周年”、“黄宾虹诞辰120周年”活动,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余位专家学者参加,五年前,作为“上海民盟画院”与“百草画院”的名誉院长,他又把两家画院的写生基地建立在黄山脚下,已有上百位画家前行。他与韩和平等老画家创办并辅导的金山农民画弄让当地人津津乐道;他几十年来默默耕耘,帮助和辅导了无数的残疾学生和美术爱好者。对年轻一代的美术工作者,汪老寄予了厚望,他鼓励青年画家在艺术领域不断突破自我,敢于创新,他坚信他的晚辈能做得比自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