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 原籍中国湖南,现居澳洲悉尼。至今保持着农民的大把优点,比如善良、尊老爱幼、勤劳勇敢、知足常乐等。其中最大优点自认是勤劳勇敢。因勤奋读书而告别偏僻农村,因勤奋工作而在深圳过上小康生活,因勤奋写作而移居异国他乡。
童年时能在乡下放放牛是件很美好的事。
4岁半到12岁,除上学外我都在放牛。准确点讲,4岁半到5岁是跟随我二爷放牛,一蹿过5岁,我就牵着我家的牛采取独立行动了。很多很多个早上,我牵着牛出了四面漏风的牛圈,走过灵官潭的塘基,跳过洞家坝,绕过杨梅岭那个石子坡,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进绿草茵茵的春天里……然后,我将牛绳一扔,说:“牛,你自己吃吧,爱吃哪就吃哪。”
牛懒得理四脚八叉躺地上望天的我,鼻子里哼哼几声,自顾自吃草去了。除了一条小水牯不听我使唤外,我所放过的牛都愿意老老实实埋头吃草。它们吃得很认真,对每一棵出现在嘴边的嫩绿的草都不放过。牛的舌头在舒展的草叶上一卷而过,再去瞧地上的草时,只剩下齐茬茬的草茎。而那条小水牯却始终不爱乖乖吃草,它喜欢跟我作对。它稍不留神就会挣脱牛绳,一溜烟跑到灵官潭里去泡澡,要么,就冲进洞家坝去滚烂泥。这个混账家伙不爱吃草就爱玩,可为何它的肚皮晚上不饿得咕咕响?我要是晚餐没吃饱,一到半夜准会听到肚子里有水冒泡泡的声音。
正是这条据说还不到一岁的小水牯,有次恼得我下决心要罢工:“娘,杀了我也不放牛了。”我将牛鞭子抛得远远的。当时,我的眼里含着一泡泪。娘伸出手来,我想说,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了,她伸出手来不是想抽我屁股,她实际上极少极少打骂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她的手落在我的脑瓜上,摸摸头发后,转而出现在我的眼睛下。那双粗糙的,一到冬天就裂出一条条血口子的手,很温柔地擦去我的泪水:“六儿,你不去放牛该干什么呢?你看看,奶奶外婆,还有爹娘,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谁都在干活啊。我们家人多,不好好干活就吃不饱呀。知道不,不管是谁,长大了就要为家里担一份责任出一份力,不能白吃饭……”
我捡起牛鞭,老老实实又去放牛了。
小水牯后来卖了。从我爹喜形如色的脸上我能猜测到,那条让我吃尽苦头的小水牯该是让我爹小赚了一笔!我爹从代销店拎回了半斤五花肉,让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他出外转悠两天,又牵回来一头牛。这次是头挺温顺的牛。我爹用手抠开牛的嘴巴看牙齿,看完之后,爹说:“这牛年纪不小了,你不能随便抽打它。”
我点头。我不知道如何从一头牛的牙齿去揣摩牛的年龄隐私,但我知道绝不能欺负一头老牛。实际上,以前我的牛鞭子也很少派上用场,我不喜欢拿一头牛出气。隔壁的秀巧也放牛,她爱用鞭子教训牛。结果有天牛生气了,用牛角攻击秀巧的肥腚子。一想起秀巧捂着露出白肉的屁股哇哇大哭的样子,我就猛打哆嗦。孟三也爱欺负牛,有一回他竟用铁锹拍一头偷吃了他家几棵红薯苗的牛,牛冒火了,跟欺牛太甚的孟三没完,它追得鬼哭狼嚎的孟三满山里绕着树干转圈圈,直到我爹用一条小母牛去逗引那头发怒的公牛……
我不欺负牛,一是我怕牛奋起反抗,二是我后来发现放牛是很悠闲的事儿,我尽可与此同时干点别的。
那次扔牛鞭提抗议后,我娘觉得我放牛得找点“乐子”才行。她跑到我那教书的舅舅家寻来了几本连环画。于是,我揣着那几本小小的连环画跟着牛一起出门了。我记得好清楚,其中有本连环画叫《暴动》。我把连环画翻得稀烂后又开始翻我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的教科书读,继而到小学四年级就央求读中学的姐姐把她借来的《暴风骤雨》借给我——可怜当时我识字有限,书里的好多字我只能蒙混过关读过去;更可笑的是,这本“大部头”的书我只在当时读了下册,到如今,《暴风骤雨》我都没去找来上册完完整整读一遍。但自那时起,我逐渐喜欢上了阅读,无论文字还是图片,我都喜欢细心去阅读。这爱好延续到了今天。
我娘当初塞几本连环画给我在放牛时翻看,也许仅仅是希望我将此当做单纯的消遣,但她这一漫不经心的举动,却在不知不觉中修改了一个农家孩子的人生轨迹——当年的农村,任何人精通农活才是“正事”,老捧本书读那是走了歪门邪道。而我,却爱上了阅读,爱上了读书,并由此在后来借读书跳出“农门”。
除了热衷于读书的兴趣之外,我还有几方面的兴趣和性情也是自放牛时期逐步养成的。
为了使牛吃到新鲜肥美的草,我不爱和其他放牛的人一起行动,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或者更应说呆呆地牵着牛跑老远的野花肥绿草盛的地方单独放牧。没有书看时,我会坐在地上胡思乱想:要还在打鬼子就妙了,我向同样放牛的小英雄王二小学习,把敌人引起八路军的包围圈;周立波是益阳老乡,他能写出《暴风骤雨》,我长大也写本大名鼎鼎的书该多好;牛郎放牛能碰上织女,我也是放牛郎,干吗撞不上下凡来的美丽仙女……
我读书后,曾受过老师无数表扬:“爱思考的学生就是好学生。”我觉得我之所以成为“好学生”是源于我放牛时没事找事老爱瞎想养成的习惯。没时找事的我还老去琢磨牛的世界。我发现用小竹棍去摩擦牛的臀部时,牛会很享受地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我撒一泡尿在草丛中,牛总是兴趣盎然地把那撮草吃得最起劲;牛有时抬头观望远方的另一头牛,好久好久也一动不动,仿佛在搜集上辈子残存在它脑袋里的记忆,我马上会替牛回忆往事——对面山上那头漂亮的黄牛啊,你是否就是我前世的娇妻?
我在放牛时还仔细观察过一对对蚂蚁为搬家采取的集体行动,多只蜜蜂为喂饱自己的肚子而勤奋奔波,快下雨了燕子贴近地面闪来闪去,一朵喇叭花的绽放,一大群丝茅草相互间如何纠缠不休……这一切,等到读书时开始写某些命题作文时省了不少事,信手拈来皆文章,让我狠狠地得了老师好多回表扬。
走村串巷当剃头佬的麻五叔说,这孩子以后会出落得像个人物。娘的眼睛乐成一条缝,却问:“何以见得?”麻五叔:“他放牛跟别的孩子不同,要不在看书,要不老在琢磨事儿……”可惜,我到今天上午都还没让麻五叔的“预言”成为现实。但我老爱呆呆打量整个世界,很少放过对身边小事物的观察,不喜交际,不爱热闹喧哗……这些怪脾性都是那时养成的。
上周三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牛。是头母牛。我嫁给了一头高大威猛的大水牛,生下一头头小牛牯。我把古怪的梦告诉我娘,娘说,那是因为你想回到童年,你依旧想放牛。
我当然不可能回到童年了,我已生活10年的城里更没牛可放了。不过,我后来才想到,城里没牛放,但我前几年做生意也罢,近两年写文章也罢,其实都和童年放牛没啥区别。我做生意时,实际上是把钱当成牛去琢磨;我写文章时,是把文字当成牛去关爱。世上很多事情其实经不住琢磨,一往深处琢磨就易发现一个秘密——原来世上的事都是相通的,一旦我把从事的不同工作都看成自己在放牛时,任何出现在眼前的难事都如牛一般温顺,如牛一般听由调遣……而我,始终将日子打发得像放牛一般悠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