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代的人士,有一个年代的阅读领地。
一个年代的人士,有一个年代的统一影像。
一个年代的人士,有一个年代情感出发点。
一个年代的人士,有一个年代的审美图腾。
连环画,是60、70后生人的尘缘旧梦,众多英雄梦、审美观、财富理想、择偶观念,开始于小人书摊上木质小凳的墨香
繁华已过,打捞记忆,站在3G时代的门槛里,我的心灵书架上,依然有你的一席之地——嗨,小人书,你在哪儿?
六零、七零生人,之余阅读,是幸与不幸的交织体。
不幸的是,那是一个大学校门紧闭的年代,图书馆被深深的尘埃埋着。韩少功等作家,多次描写过“梦书细节”、“偷书的孩子”,有一个蹬着三轮车成建制偷走省图书馆价值数万元美术画册的孩子,居然被无罪释放,法院的门口,老法官摩挲着小蟊贼的小毛头无限爱恋的说——我的儿子要是有你这股爱书劲头就好了。孔乙己的“偷书只能算窃”,自此找到了最好的注脚。
阅读是人的天性,其瘾头一如食性、食宴,尤其孩子,是秧苗对甘露的那种饥渴感。所幸,这个年代有连环画,也就是被称为“小人书”的东东。对于“连环画”的学术解释生涩了,版本学家、考古癖们,将其追溯到了鲁迅老夫子,甚至汉墓的画像砖,一如体育考古癖们把世界足球的发源地追溯到了排名世界后列的中国(淄博)。民间解释更可爱一些——“小人书”是解释有两种:一是,小人、小孩子爱看的书,二是画本(有一部分东北人对连环画的称谓)因为里面的人像小。
当时,不仅仅是孩子看,大人也爱看。爱看的原因有三:一是其他能看的书不多;二是,当时信息承载器不发达,一个筒子楼、大杂院的人还挤在一家看黑白的“飞跃牌”电视呢。图书馆里,尽管也不乏煌煌典籍,但能对接老百姓眼光的大众读物少之又少。三是,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小人书的确好看。连环画的年代,是中国大众阅读史上,被塑造得最经典化的一个年代。那么多专业的画家都云集此领域,最真诚的创作,画作细如毫发,须眉皆动。这批画家里面,有现在的范曾、汪国新、黄永玉等,他们当时都是每个月拿三五十元工资的机关干部呢,现在他们的一平尺国画都是五位数人民币了,不可能再画小人书了。也别全说计划经济时代不好,至少对于连环画是幸事。当时,这些画家中,不计成本,也没有生计之忧,全国人民一样穷,谁也比谁强不了多少。快手一天也就能画个两三幅图,慢的就是一天一幅。这还不算前期体验生活、写生,据说后来斩获全国连环画大奖的《山乡巨变》、《朝阳沟》、《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都是这么体验出来的。连环画家们打个铺盖卷,直接就扑进山乡老农家的热炕头上了,体验期可能是三两周,也可能的是一两年。什么叫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就是吧。那时候的画家也真诚得像普通人,不是现在北京大山子798厂子里的画家,小隐于现代工业遗弃的钢筋水泥垃圾堆里就能憋出作品来,他们的作品普遍特点是没有生活的质感,多的是批量生产的机械味儿。就《铁道游击队》离王强脚蹬的那张凳子,没到过山东,打死画家他也想象不出来呢。所以,现在的有些画家是有画笔,没生活;有技术,没艺术。直盯着一平尺卖几万元呢,却忘了生活的尺度,不怨人民不待见你。
沪上长乐路672弄33号的上海美术出版社的“小白楼”里,就聚集了后来被人称为“一百单八将”的108位画家。各家出版社也是高手云集,都是一杆好笔,抡圆了胳膊开画。国内连环画手数以千计,出版发行量数以亿计,仅上海美术出版社一套十本的的《铁道游击队》就发行了3000万本。当时的小人书出租摊儿,多得像过江之鲤,比现在街头的音像店还多。质和量的双重堆积,是推动中国连环画一个出版奇迹的至关因素。很多孩子的人生观、是非观、审美观,是从小人书出租摊儿那张裂嘴瘸腿的实木小板凳上开始的。小人书,是他们的第一本人生教科书无限影响着 他们日后的做人、行事、经商……
这之前的半个世纪,也就是解放前的民国时期,沪上的连环画,已经经历了绘画的技艺磨合期。不过,上个世纪初的、所谓现在一本动辄就能拍出数千元的“民国连环画”,画技普遍糙得很,徐操(燕荪)水平的精品极少。笔者见过的几百本陈光镒、沈曼云等“四名旦”的作品,画技几乎全是杨柳青年画木板技法、京剧舞台装束及其肢体语言的翻版,画幅里没有立体、透视、空间构成,一码把画中的各个层次“平铺”,一如傻瓜机拍摄的相片,而不是单反相机拍出来的。一个画种没有他独立的语言,是最大的悲哀。这也让人不禁感慨——纯粹的中国画水墨,未必完全适合画比国画小品还小的现代连环画。道理很简单,中国画求大(尽管也有不算主流画幅的小品)的,而连环画的小画幅阻挡了水墨的肆意纵情,这是民国版的水平普遍不高的主要因素之一。沪上民国连环画的第二个不幸是,上海书商太精明,急功近利心太强,他们当时粗制滥造的“跑马书”忒多了、量太大了,过分迎合阿拉小市民的趣味了。从纸张到画工都能看出来,是那种个体小书铺付个仨瓜俩枣的稿费淘来的画稿,地位形同贩夫走卒的画家,只为糊口,不为艺术,不可能给书商仔细画,一晚上就对付一本画稿也在情理之中了。就拿陈光镒做比,妖魔鬼怪、鸟兽神仙是他的看家笔墨,但解放前他画的孙悟空和八十年代的,是两个境界了。笔者手中,有一本陈光镒解放前的《西游记》残本,还有三家出版社《西游记》里的陈光镒单册连环画本,水平是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
解放了,开国大典的炮声中,徐悲鸿那一哨漂洋过海学油画的人马归来了,画过大卫石膏像的他们,带来了西画的解剖、造型等理念,并融入了中国画技法,并兼顾了东方人的审美情趣。这种东西文化的融合,是中国画的幸事,更是连环画的幸事。是这一批画家用五六十年代二十余年的铺垫,制造了中国连环画上的第一个辉煌期,“文革”稍作停顿后,八十年代的又是一个复兴期。中国连环画这样分代:1925年——1948年统称为解放前或民国版;1949年至1966年称为老版;1966年至1976年为文革版;1977——1990年称为现代版;1990年至今,称之为新版。传承有序,各领千秋。各个时期的代表性画家,也是成建制的集团性方阵呈现给了中国绘画史。
这是当年连环画为什么让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无论是学者还是文盲都痴迷的原因了,连环画其实真是雅俗共赏的艺术品。遥想当年,全民手里捧着的全是超一流的画家所绘的精品。所以,60后、70后的的大众阅读,是一种很奢侈的专业化的美术阅读,也是对中国人全民性质的一次美术普及。有一位90后小孩同情笔者说——你们没赶上缤纷多彩的读图时代,太可怜了。笔者回答——不,我们比你们看的要多多了、精多了,连环画全是顶尖水平的一流画家的大作品,就像每天都在美术馆看画展,你们能吗?
清楚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了为什么连环画已经从大众阅读层面烟消云散了,还能像雨花石一样深深埋在六零、七零两代人的心底,只是换了个形式——收藏品,让人有了一种“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的感觉。
岁月的风樯阵马,带走了年龄,催黄、老化了书架上的读物,但磨不平连环画在心灵阡陌勾勾勒勒的留痕。最初的梦,就是从哪儿来的,那是岁月江山的云根,说起和不说起,都不能泯灭。
(文/北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