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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那年,我的命运被马海改变了。
马海殒命于二十二岁。
他的一抔骨灰是我和肖本林送到他家的。
骨灰送到马海家后,肖本林说他还有事,便提前走了。临出门肖本林以一个老大哥的口气,压低嗓门,以能让马海他爸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說,小崔,崔劲松同学,你与马海是老同学是好朋友,你多陪陪马叔他们。
肖本林说这话时脸色凝重。
我留了下来。
是马海他爸给我们开的门。没见马海他妈。她应该在里屋的,我感觉得到,她正在紧闭着的里屋门后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没跟肖本林一起离开是因为我真得独自留下来,跟他爸做个郑重交代。
马叔接过那个装着儿子骨灰的纸盒时,一双青筋鼓冒的手哆嗦得厉害。那盒子筛糠般地战栗着差点掉在地上。
纸盒是个装布鞋的盒子,用打了结加长的白色口罩带井字形捆扎。离开龙头山火葬场,我就一直提着这盒子。团支书肖本林一直都没跟我换下手。
马叔最终还是将盒子端稳了,他向我和肖本林一再躬身感谢。
他悲戚的脸抹上了一层愧色,连声说完谢后,他接着说,他该死他该死!他变成灰都是不可饶恕的,他该死啊!
说这话时马叔努力掩饰喉咙眼儿那儿的哽噎,然后当着我们的面甩下那盒子。
唉......师妹,我现在给你讲这个时,我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他放下儿子骨灰时的肢体语言用“甩”字形容不够准确,用“砸”也不准确。那盒子待稳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后,马叔又用脚踹踢了它一下。那盒子在拖得乌亮的地面上滑到了靠客厅沙发的一角,乖乖地停住。
我、马叔、肖本林看着它停住。然后,肖本林便说有事匆匆离开了。
当时我也不晓得那捆扎结实的纸盒里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包着骨灰,我生怕它在那一刻散开。
要跟马海他爸说的话我并不想当着肖本林说,他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下过乡当过工人,考了两年才考上大学。肖本林年长我们十来岁,他都成家有孩子了。我和马海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在班上我俩是年纪最小的。
那年头,同学的相处基本上是以年龄结伙的。马海基本不理班上的其他同学,他上了大学还跟读中学奔高考时一样刻苦,在班上他似乎只跟我说说话,骨子里他真看不上那些年长又世故的同学。
肖本林之后问过我,崔劲松,你那天在马海家待到什么时候?马海他妈一直躲着没出来?我说,你走后我很快也走了,没见到他妈。
我可不想什么都老老实实跟这位老大哥同学交代。
我后来见着马海他妈了,她从房间里出来时脸色寡白,人瘦得脱了相,穿着一件烟灰色开司米毛线衫,身子空瘪得像个衣架在晃,一蓬烫过的花白短发乱刺刺的。一年前我跟马海到过他家,那时他妈头发还乌黑的,人也富态。
马海他妈盯着我看的眼睛令我发毛,她空洞的双眼像两只假眼。年少时我曾在北寺街南寺巷子那头看见瞎了一只眼的地摊算命先生,他偶然摘下墨镜后,那只假眼把我吓了个半死。到现在我做噩梦都觉得地下的鬼就长着那样的眼睛,白多黑少,眼球鼓突得像要掉出眼眶。
她从马叔视线呆停的地方看见了那个盒子。她愣了一下后忽然一步蹿过去,弓身提起它来打量,然后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
她把那盒子抱在膝头上,两只手不停地摩挲。
云芬,吴云芬!你疯了?整哪样?咹?!
她忽地去解那捆扎纸盒的白色口罩带。
后来,我帮着他们把马海的骨灰处理了。
马海他爸妈后来硬留我吃了晚饭。从早晨到那会儿,我还没吃没喝,但竟然不觉得饿和渴。
我感觉我那天所做的一切,都在马海眼镜片后那双眼睛的监控下进行着,我所有的动作都听命于马海,我的手脚乖巧地配合着,机械地完成。
那天马叔油煎了六个荷包蛋,下了一海碗面条。我不喜欢吃面条,吃了两个盖在面条上面的荷包蛋后便觉得既饱胀又乏力,再也无力用筷子挑起一箸面条。他爸妈也端着个面碗,但他们几乎也没动筷子。马叔接着把盘子里的四个荷包蛋全搛到我面碗里来了,我又吃下一个。然后盯着逐渐泡烂的面条,不敢看他们。
马海他妈忽然放下碗筷哭出声来,而后又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侧出身,在茶几那头的空地上面对着我“扑通”一声跪下,她说:劲松,阿姨求你!剩下的那三个荷包蛋你一并吃了,替小海吃了,好吗?劲松,你可记得,从前你来我们家玩,我也是要给你们一人煎几个荷包蛋吃的。
那时,这城里每个家庭的住房都是公家分的,居室都设计得很小,通常是两居室,客厅也就是饭厅,厨房就在封闭的阳台上,卫生间也就一个蹲坑的位置,两平方米不到,蹲下站起擦屁股时手老会磕碰到周围镀锌的铁管子,生疼生疼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城市居室,像马海家这样卫生间进家的已经是最讲究的了,马海的爸妈是水电设计院的工程师。那时的配套房还没有餐区设计,客厅沙发前的茶几就是饭桌。
吴阿姨忽然跪在地上哭起来,马叔生气地绕过去狠拽她起来,她发疯般地摇着头,哭着不起。
我连忙惶恐地把那三个鸡蛋也囫囵吞进肚子里去了。
真的,那天马海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一直在他家的各个角落看着这一切。
师妹,这些细节我当年没有跟肖本林和班上其他同学透露过一丝丝,系里的党总支书记、系主任以及我们班的辅导员许老师在马海的事处理完后曾关起门来找我谈了一次话。我什么都没说,光是掉眼泪。系党总支杨书记见从我嘴里撬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有点生气地说:崔劲松同学,你这是怎么了?一点儿阶级立场都没有!荒唐!荒唐!
那天肖本林走后,我跟马海他爸说了以下的话:马叔,马海说了,他哪也不想去,他想跟家里的那盆文竹待在一起。
2
天麻黑的时候我终于离开马海家。
从狭窄昏暗的楼道出来时,我让冷风一灌,那硬咽进肚子里的煎蛋全喷吐出来,吐在楼院旁的一排小灌木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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