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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加州西北角,墨绿色的群山从浪涛翻涌的太平洋东岸拔地而起,错落逶迤。海雾如毯似被,常年笼罩着这片山地。红杉国家与州立公园便坐落于此,高达110多米的北美红杉是这里的君王,高大的树干上部隐没在雾气中,仿佛能直通天际。它不仅是地球上最高的生物,也是最为壮美的树种之一。在美国境内现有的21处世界遗产中,由联邦和州两级机构共同管理的仅此一例。
生态:从林下直升天庭
北美红杉(Sequoia sempervirens,以下简称红杉)曾广泛分布在北温带的湿润地区,但如今仅残存于太平洋东岸的局部海岸山地中。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中不仅生长着世界上最高的红杉,还保留有全球面积最大的连片北美红杉原始林,以及从太平洋到潮间带,从河流溪涧到草原森林的复杂而独特的生态系统。早在1980年,公园便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1983年,又被列入“人与生物圈”自然保护区。
红杉所属的杉科红杉亚科曾是一个种类繁多的“望族”,但由于环境变迁,曾广布于北半球的这一大家族现在仅3种遗世:水杉仅见于我国重庆、湖北和湖南交界地区;巨杉仅分布于加州内华达山脉西坡;而红杉则几乎全产于加州距太平洋海岸75千米内的狭长地带。由于95%的红杉原始林已被砍伐,想要一睹现存面积最大的原始林,就得前往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从加州中部的旧金山驱车北上,等待我们的将是约6小时的车程。
在美国101号公路上行驶约4小时后,先前周遭枯黄的草地竟完全被绿意盎然的森林所取代,耀眼的阳光也让位给了厚重的阴云。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一带的年均降水量可达2500毫米,约相当于北京4年年均降水量之和,这里环境终年湿润,植被极为繁茂。从101号公路下道后,我们便径直来到了草原溪红杉州立公园。天气本就阴沉,太平洋上蒸腾起的雾气更为红杉林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林下也由于密布的枝干而变得昏暗,仅有几缕光线从高处的缝隙漏下来。
双向两车道的路旁,树干通直的红杉如巨人般雄伟地矗立着,我打开天窗,也无法尽览这些巨人的全貌。也许是由于太过高大且缺少参照物的缘故,红杉的树干并不显得粗大。但当我们走到一棵不起眼的红杉跟前时,才意识到它竟是如此巨大,估计要七八人才能合抱。红杉的树皮为红褐色,纵向开裂,可厚达30厘米,对火和病虫害具有极强的抵抗力。据目前已知的信息,没有一种病虫害可以置红杉于死地,它们的寿命在1200—1800岁间,最古者可达2000岁以上,难怪当初命名时,便给它起了“Sempervirens”这一意为“永生”的种加词。
红杉是目前地球上最高的生物,最高的一株名为“亥伯龙神”(Hyperion),高耸于115.61米的云端,约相当于40层楼的高度。它生长在遗产地范围内,不过为了保护这棵巨树和周围环境,其具体位置并没有对公众公开。公园为了让公众能亲睹红杉的壮观,专门将游览道修到了高达92.6米的一株名为“大树”的红杉前。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我们来到树下时,还是被它的体量深深震撼。伟岸、大气、磅礴、沉静,直击心灵!在场的人连说话都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调。这株1500多岁的“大树”胸径有6.6米,周长达20.7米,宛如主题公园中用水泥浇筑出的大树桩,显得很不真实。我们想给它拍一张全身照,虽然树下的空地还算开敞,但即使退到空地最边缘也无济于事,只得悻悻作罢。它如一位不怒而威的王者,用高大的身躯庇护着这片王国。
这一带属地中海气候,降水多集中在冬季,夏季很少下雨。我们到访的这天以及前段时间都没有下雨,不过在红杉林下,却处处湿润,如同刚下过一场细雨。一人高的刺羽耳蕨如一丛丛围合的绿箭,在林下极占优势;淡水红色的大叶杜鹃正值盛花期,丝丝缕缕的苔藓让钢笔般粗细的枝干臃肿得如人的小臂,迷宫般蜿蜒盘绕,将潮湿演绎到了极致。这些水来自何处?原来在少雨的夏季,雾气凝结在红杉叶片上形成水滴,不仅可以被红杉直接吸收,还如细雨般滴落林下,泽被其他生物,堪称“红杉雾雨”。
终年湿润的环境加上红杉结构复杂的树冠层,构成了一个个小型的独特生境,让许多本不该“上树”的生物也在红杉的树冠上安了家。濒危的斑海雀是一种体型短胖的小型灰白色海鸟,体长仅25厘米,分布在太平洋东岸。斑海雀属海雀科,这一科的鸟类几乎全在海岸陡峭的崖壁上筑巢。但自1789年正式发表斑海雀这一物种以来,从未有人发现过它们的巢穴,唯一的卵标本还是从一只捕获到的雌鸟体内取出的,它们的身世自然显得极为神秘。直到1974年,人们竟然在红杉林中的大树上发现了它们的巢,这让鸟类学家大跌眼镜,这个延续近两个世纪的巢穴谜案也终于在那些覆满苔藓的高枝上告破。
管理:见证民间的力量
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这一遗产地由多块美国联邦政府所有的土地以及杰迪戴亚·史密斯、德尔诺特海岸和草原溪这三处归加州政府所有的红杉州立公园共同构成,由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和加州公园与休憩部共同管理。在美国境内现有的21处世界遗产中,由联邦和州两级机构共同管理的仅此一例。要想一窥其来龙去脉,还得回溯到19世纪中叶。
1850年,加州西北部发现黄金的消息不胫而走,数以千计的淘金人涌入了红杉的王国,追逐着一夜暴富的梦想。虽然他们中并没有多少人靠淘金发家,不过红杉体量巨大,且材质坚固耐用,尤耐水湿,自然成了很多人的“摇钱树”。初期的采伐几乎全靠人力,一斧一锯,效率很低。随着采伐机械的应用和铁路的完工,采伐效率大为提高。到19世纪晚期,绝大多数红杉林都已成为私有财产。当时虽有人提出保护红杉的提议,但由于那时美国对木材的需求量很大,上至联邦政府,下至私人团体,对这一提案并没有太大兴趣。
光阴流转到20世纪早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硝烟四起,军事装备和民用设施对木材的需求大增,掀起了采伐红杉的新一轮高潮。令人揪心的是,联邦政府对红杉的保护依旧不上心。1918年,美国自然博物馆古生物学家亨利·奥斯本、纽约动物学会的古生物学家麦迪逊·格兰特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约翰·梅里亚姆这三位富有远见的有识之士面对联邦政府的冷漠,终于坐不住了,他们成立了拯救红杉联盟这一非盈利组织,专门致力于筹款购下红杉林地加以保护。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通过私人捐赠和加州政府的拨款,拯救红杉联盟在1920 —1960年间,历经无数次斡旋与奔走,一块块积攒下了总计超过400平方千米的红杉林,这相当于北京海淀区的面积。这些红杉林大多位于加州西北部,上世纪20年代,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中的三座州立公园便是在这些土地上建立起来的。
以草原溪红杉州立公园为例。这一州立公园发轫于1923年约瑟夫·拉斯一家捐赠给加州政府的一块面积仅0.65平方千米的红杉林地。1931—1932年间,拯救红杉联盟筹集了近100万美金,从一家私人企业手中购下了约20平方千米“位于草原溪腹地的壮观红杉林”。这笔资金中,远在纽约的爱德华·哈克尼斯一人便贡献了50万美元,加州州立公园委员会出资15万美元,剩余资金则来自其他私人捐款。此后,拯救红杉联盟多次购下林地,再捐赠给加州政府以扩大公园面积。1965年5月10日,拯救红杉联盟终于将景色幽美的蕨谷地区收入麾下,蕨谷是一条蜿蜒数百米的青翠溪谷,几乎垂直的谷壁上满布苔藓和蕨类,原始而幽僻,难怪《侏罗纪公园:失落的世界》等电影纷纷来此取景。至此,草原溪红杉州立公园的边界才算完全定型,公园总面积达到了57平方千米。
三座州立公园的建立并不能阻止公园范围外的采伐活动,19世纪中叶开始采伐红杉时,红杉成熟林的面积超过8000平方千米,到上世纪60年代,仅剩当初的十分之一。在西岳山社和国家地理学会这两家非政府组织的协助下,拯救红杉联盟向美国国会提议建立一座红杉国家公园。经过与众多木业公司的谈判后,1968年10月2日,约翰逊总统签署法案,正式将235平方千米的林地划为红杉国家公园,而当初的三座州立公园依旧归加州政府所有,自此便出现了联邦政府下属的国家公园管理局和加州政府下属的公园与休憩部共同管理一个公园的局面。
如果当初没有以拯救红杉联盟为代表的民间力量的存在,很难想象在巨大利益的驱动下,还能有多少壮美的红杉林留存至今。为了纪念土地捐赠人和捐款者对保护红杉所作出的贡献,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中共设立了700多处纪念林。每处纪念林下都设有铭牌,这些泛着淋漓水汽的铭牌不仅彰显善举与远见,也有力地展示着民间力量在公园建立过程中所起的积极作用。
保护:从园内到园外
自1968年红杉国家公园成立后,美国地质调查局发现公园界线上游的伐木活动威胁到了公园的溪流环境。美国国会在1978年再次立法,将公园外,红杉溪上游的194平方千米的土地纳入国家公园范围,遗憾的是,其中156平方千米已经被采伐。
疏松的土壤、支离破碎的地形、周期性的冬季洪水以及伐木史让遗产地一带的水土流失率在美国都可算“名列前茅”。在上世纪60年代的一场大洪水后,红杉溪上游溪谷被厚达7米的沉积物填塞,往日跌宕奔突的溪水只能在平缓的沉积物上静静流淌,加上缺少树阴,水温在夏季时一路飙升,鲑鱼等冷水性鱼类岌岌可危。为了扭转流域生态环境恶化的趋势,公园并没有直接在“水”字上做文章,而是将主要注意力投向了清除和升级伐木道路。
1978年,当红杉溪地区刚并入国家公园时,区域内共有约725千米的伐木道路,如今,400千米的道路已被清除或得到加固,公园计划只保留120千米的道路用于管理,剩余的道路将在今后进行处理。来到公园中的修复区域,当初修建伐木道路所用的挖掘机和推土机轰鸣依旧,不过这一次,它们却是被用来清除道路,修复流域生态系统。
在清除道路的施工过程中,公园管理方还得考虑对斑海雀这一濒危鸟类的保护。加州约70%的斑海雀都分布在公园内,它们一次仅产一枚卵,而且不是每一繁殖季都产卵,命运堪忧。虽然没有确切的研究表明噪音会对斑海雀的繁殖造成何种影响,但公园管理方还是十分谨慎。在清除道路前,公园管理方会调查道路周边是否有斑海雀生存,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完成前期调查,工程就必须推迟到斑海雀繁殖季之后才能开工。
目前对公园内斑海雀种群延续威胁最大的是鸦类(暗冠蓝鸦、渡鸦和短嘴鸦),这三种鸦类体型比斑海雀大,攻击性强,主要针对卵和雏鸟下手,堪称“鸟中杀手”,仅有0.3%—2%的斑海雀雏鸟能存活到羽翼丰满。哪怕就是维持当前的种群数量,斑海雀雏鸟离巢率也需要保持在18%—28%,因此控制公园中的鸦类数量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乍一看,这本是鸟类之间的“内部矛盾”,跟我们人类没什么关系。但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解决这一矛盾的关键竟是游客。原来,鸦类并不太怕人,尤其喜欢捡食游客在露营地、野餐桌、游客中心等地有意无意留下的食物,有了这些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大餐,鸦类数量大增。在斑海雀繁殖地内的露营地,暗冠蓝鸦的密度比没有营地的繁殖地高出2—6倍。虽然公园很重视游客体验,但为保护濒危物种也不得不牺牲部分游客的“利益”。从2010年起,公园拆除了斑海雀繁殖地附近的部分野餐桌,并关闭了一些露营地,以研究这些措施是否能有效降低鸦类数量。
公园的保护措施并不局限在公园界限内。生态学上有一个“边界效应”的概念,讲的是一个生态系统的边缘受外围环境的影响比系统内部要大。例如,一片森林的周边如果都被砍伐,那么林地边缘的风力和光照都要比林地内部强得多,这会影响到适应林中阴湿环境的物种的生存。红杉国家和州立公园呈南北长,东西窄的条带状,边界效应尤为显著。红杉虽没有什么病虫害,但在边界效应的影响下,也出现了部分树冠枯死和生长放缓等颓势,林地内的物种组成也发生了变化。
因此在1978年扩展国家公园范围时,美国国会还在公园界线外设立了面积约134平方千米的“公园保护带”。虽然这一保护带位于红杉溪流域上游,土地归私人和美国土地管理局所有,和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以及加州公园与休憩部并没有关系,但公园管理方可以对这一区域内的采伐计划提出意见。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还与这一保护带中90%的私有土地所有者签订了正式合约,并肩治理水土流失。此外,公园在红杉溪流域合作组的建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并与私人、当地组织、州和联邦机构达成了正式协议,以保护和改善红杉溪流域的环境状况。
太平洋上泛起的雾气再次弥漫在红杉林中,朦胧而深邃,似乎一切都亘古未变。有了园内和园外的双重保护,愿红杉这一古老的树种和它的王国能永存于太平洋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