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在滇池以南,距离昆明一个半小时车程。大巴上坐着些沉默的人,车子才开了二十分钟,排水管就爆裂了,乘务员说,要换另一辆大巴,说是马上就到,乘客们纷纷下车,站到路边去等着,半小时过去了,车没有来,一小时过去了,车还没有来,大家并不烦躁,安静,没有什么抱怨,怎么都行的样子。过了一个半小时,车子来了,这个时间等于汽车从玉溪出发开到昆明再把我们送到玉溪去。大家慢吞吞地像一群回圈的羊低头上车,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蛛丝马迹的不耐烦都没有。我是比较焦虑的一位,几次发怒想质问司机,但看着玉溪人这么安静忍耐,也只好不吱声了。玉溪是个不吱声的地方,这也是云南高原的一个特点,人们沉默着,很少解释世界,也不对世界解释什么,沉默与黑暗是云南历史的主宰者,是一个强大无比的帝国,沉默是云南最坚实的在场。沉默永远是外来因素打破的,云南总是瞠目结舌地“哦”一声,我这样的么?玉溪地区有个县在抚仙湖边上,叫澄江县,澄,古写澂,澂字拆开看,由山、水、主和文组成,澂的意思是:清、澄明、后来引申为弄清楚。怎么弄清楚,就是以文明之,文明就可以主,否则就是不毛之地。本来就是一个有山有水的清明之地,在文明看来,如果不解释出个所以然,就是不清楚。在云南,外来者总是被巨大的解释欲折磨着,好为人师成为写作者的通病,云南太沉默了。它只是存在着而决不张扬,不知道解释是怎么回事情,所以诸葛亮“不毛之地”的结论持续了千年。最近一百年,现代文明进入云南,对云南的解释可谓甚嚣尘上,但云南依然沉默,总是有无法解释的东西,总是忽然露出蛛丝马迹、冰山一角,令已经解释得很正确的那一套即刻变得牛头马嘴,无法再自圆其说。
玉溪也是如此,它很少自我表白,以至它给人的印象就是除了辉煌而枯燥的烟草工业就别无其它。这种解释当然是有依据的,红塔集团的存在令玉溪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地区之一。外地人想到玉溪,首先想到的是烟草,想到的是一种红塔山牌香烟,也许还模糊地记得国歌的曲作者聂耳是玉溪人,但除了这些,恐怕也就不知道什么了。因为烟草工业的关系,玉溪给人某种男性化的感觉。这个感觉在我,与一个叫薛志斌人有很大关系。年轻时我在昆明一个工厂当铆工,有个师弟是玉溪人,他是一九七四年的某一日出现的。车间小组开班前会的时候,有个新来的家伙蹲在窗台上,穿着黑背心,古铜色皮肤,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块,满脸对念报纸不屑的样子,后来证明这家伙是个另类人物,不适合当工人,更适合打架。他个子小,却总是把对手打个头破血流。但忽然露出的蛛丝马迹是,有一天我在他的工具箱里看见一本精装的费尔巴哈,德国古典哲学,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之一。他从来没有对此做过任何解释,这家伙后来辞职回玉溪去了,不再吱声。他的辞职对于个人历史来说可谓惊天动地,那是八十年代,一个人在三十岁上忽然没有了工龄,重新开始,那么你好自为之吧。多年来,一想到玉溪,我就想到烟草,想到薛志斌的短背心。
在远古时代,玉溪地区是海底,后来露出来,成为高山、森林、花园、动物园、坝子、丘陵、大地……地质肥沃,磷光闪闪,有几个地方还留着几窝古代的剩下来的水,比如抚仙湖、阳宗海、杞麓湖什么的,不是海,但面积足以令人感受到海之浩瀚了。我估计它们是海洞,深不可测,传说有身上长毛的巨兽潜伏其下,看见的人精神恍惚,没见过的人根本不信。我也许见过,也许没有见过,我记得某个夜晚我和几个朋友睡在抚仙湖边上,总是感觉到有个什么在黑暗的湖面小山一样移动,心里害怕,躲到帐篷里,屏息谛听,仿佛有巨大之物跨过我们向宇宙而去,外面是一片青色的光。地质运动后,黑暗海底下的事情干掉了,后来的历史转移到阳光下面演绎,也已经古老得虚无飘渺,但偶尔还会露出蛛丝马迹。某年,某一痕迹在李家山露出,考古界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诸葛亮把云南解释为不毛,中原习惯上都以为这里是莽荒一片,瘴气草民而已。忽然废品收购站出现了非同寻常的铜,于是跟着农民顺藤摸瓜找到一个山头,几锄头挖下去,居然出现了青铜器!青铜是文明史上何等了不得的东西啊。历史,有青铜和没有青铜,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档次啊,而且是最伟大的青铜作品。完全可以根据这些出土的东西说玉溪地区曾经有过一个希腊。只是玉溪人不敢这么狡辩,受新文化的影响,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好像从此就没有值得称道的文明了。其实,我说玉溪地区是干掉的爱琴海,李家山是希腊的废墟,也就是井蛙之见而已。这个地区古代发生过许多事情,其影响南到东南亚东到中原,蛛丝马迹经常露出来,翻个身,又昏睡过去。
我大学毕业那年曾经来玉溪的澄江县实习,这个县就在抚仙湖边上。湖边有一座山,叫做尖山,看起来是古代的一次巨大的塌方形成的,泥沙乱石轰然滚下,最顽固的一块成为椎子形状,可能在黑暗里就是大地的主心骨之一,决不随波逐流。所有事物的核心都挺着一把剑,平常看不出来,没什么大事发生,也将就着周围的平庸。一旦大变动到来,周围一垮,它就呈现出来了。这把巨剑如今挺在湖边上,没有萧杀之气,像一位大英雄的纪念碑。我登到尖山上,看见大地四散,下沉,展开来犹如一个平坦的腹部,古海洋刚刚从她身上退去,绿绒绒的,生命的气流在天宇的边沿隐隐燥动,深蓝色的抚仙湖就像一个巨大的肚脐,缓缓地旋转着,把白云一团团吸进去。我感觉到某种苍茫壮烈的气氛,某种开端的气氛,开始并没有结束,虽然文明已经开始了几千年,但比它更大更悠久的那个开始并没有结束,它还在开始着。当时我说不出我的感受,那个场令我沉默。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起我在尖山所看见的,就是我现在这么写,也不是我所看见感觉到的。我无法解释我看见的一切。那时候我对玉溪一无所知,多年后我对玉溪依然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是它的著名烟草。我写过一首诗,标题叫《云南汉子》:
那些高山生下了他们
像风暴啃过的树皮
难看但是坚硬
喝天上的水
种脚小的石头
永远爱不怕狼的女人
和庄稼打交道
像最杰出的大师
一生都充满灵感
赶街的日子
一身泥巴味
不说话只是把沉甸甸的秋天
一颗不留地捧出
对于世界
他们的老家很遥远
现代人们已不谈论马帮和溜索
那些老林深山
只属于大碗酒烧红的亮夜晚
狂跳在火堆上的赤脚
但世界的烟斗们
都知道云烟
有黄金般的光泽
那时候我是一个年轻的浪漫主义者,我甚至向烟厂的朋友建议生产“硬汉牌”香烟。我记得我们乘坐的五十年代生产的破旧长途汽车进入澄江县城的时候,立即被马车和牛车包围了。二十年过去了,现在我坐在豪华巴士上,沿着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再次前往玉溪。晚点的长途汽车上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咕噜了两句,犹如黑暗的抚仙湖底升起来的一串水泡。我听见那个人用玉溪话说到《纽约时报》上的一条什么消息,因为昏昏欲睡,也没听清楚,只是觉得在一辆从昆明开往玉溪的大巴上谈《纽约时报》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像是生活在魔幻现实里。
到达玉溪的时候,已经晚点两个小时,预定的晚餐早就结束。我因此又一次躲过了那种铺天盖地受到拥戴的豪华而乏味的宴会。玉溪人王尚宁和张宝东领我去小吃摊,王尚宁也是一个沉默多于解释的人,多年来一直在写诗,对于他,这件事和种兰花一样,只是一种个人的自我修养,不指望进入个什么文坛诗坛,过去云南可没有这种地方。坐定,稍顷,姑娘就把一碗小锅米线抬上来了,是驰名云南的玉溪美食之一。少年时代的某日,外祖母,紫色的叶子花和武成路阳光灿烂的下午……忽然在意识深处如高速列车掠过,普鲁斯特喜欢从日常生活的痕迹追忆失去的时间,不是没有道理的。小锅米线这个名字不登中国食谱的大雅之堂,可以叫小锅某某的多了,完全不是命名。云南就是这样,即使开口也是沉默的。但小锅米线这个名字完全不影响我知道那是一种美味,完全不影响我在遥远的巴黎听某位云南老乡提到小锅米线时,就完全原谅了他在巴黎第十三区习得的虚荣和自以为是。我对这只用红铜打制的小锅炮制的米线赞不绝口,王尚宁只是微笑着,他每天都在享用这小吃。玉溪已经成为灯火辉煌的城市,巨大的超级市场里走动着与《纽约时报》读者表情一致的市民。政府正在推动生态城市的建设,巨大的广场、公园,运河正在连夜施工,灯花灿烂,据说五一节这个城市就要再次焕然一新。街道的感觉有点像发达的欧洲某地,是哪里?想不起来了,差不多吧。交通信号灯红了又绿,没有人过街,玉溪人口不多,比昆明冷清。我翻了翻这次旅行的路程表,过去,这种旅行去的地方都是工厂、军营、单位。现在不同了,增加了青铜博物馆、考古现场、花腰傣、哀牢山中的茶马古道……
离别二十多年的师弟薛志斌忽然出现了,就像出土文物,拥抱,端详,彼此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去吃饭,叙旧,喝酒、感伤。他现在是一个集团的老总,驾驶着凯迪拉克,没有穿西装,感觉依然是车间小组开会时抱着膀子不发言的那个爱打架的小工人。我忽然想起他工具箱里面的德国古典哲学,那就是蛛丝马迹啊。在我们后面,一座二十多层的摩天大楼属于他,我再次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光线昏暗的车间,工业的地狱深处,我们正用气压机压制矿斗,巨大的汽流释放的声音震耳欲聋,电焊光刺得眼睛流泪,小个子老薛把榔头往铁板上一摔,说,老子不干了。我现在是一个写诗的人,那时候我就在写诗了,薛志斌还记得:晨光里,大路东,飞出一条金长龙……我们生产的矿车全是刷着黑油漆的,我虚构了世界,从虚构到看见,早年的蛛丝马迹完全看不出来今天这个人的写作。虚构是容易的,但看见就要有智慧去穿透了,人们自以为有眼睛,其实被蒙在鼓里,文明鼓励的是虚构,想当然的解释,生活喜欢的是视而不见,眼睁一只闭一只。
玉溪帽天山的蛛丝马迹其实在四十年前就出现了,有人在那里发现了古生物化石,但并没有非常重视。轻视存在,令多少蛛丝马迹晃了一下又永远遁迹了啊。我算是一个喜欢读书看报纸关心世界局势的家伙,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帽天山,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问了几个博学之人,都没有听说过。但玉溪的澄江地区有古生物化石我稍有耳闻,不希奇,这种东西昆明附近的山上多了,我小时候在西山上都拣到过,玩过一阵就扔了。帽天山距澄江县城六公里,一路上黄灰滚滚,拉磷矿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我以为我们即将接受乏味的科普教育,关着车窗子昏然而睡。睁眼时已经到了群山之巅,天高云近,风吹过来,清醒了。在这地老天荒的地方,居然屹立着一座博物馆——“澄江动物化石群博物馆”,有点像是凌空飞来的外星人。然后就看见了云南虫的化石,如雷灌顶,忽然间,我已经置身在生命历史的大奇迹面前。与这个大奇迹相比,玉溪烟草工业的赫赫声名简直微不足道。我听到了这些介绍:“生命爆发之谜在中国破解”。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三日,《纽约时报》以头版头条介绍中国帽天山动物群的发现。指出:“中国帽天山动物群的发现是本世纪最惊人的科学发现之一”。“整个化石埋藏带呈蛇状蜿蜒达二十公里,宽四点五公里,共发现化石点三十余处,采集化石三万余块,科学鉴定认为有四十个门类,一百多种古生物化石,涵盖了现代生物的各个门类,还发现多种过去曾大量存在现已灭绝的动物新种,由于已经超出现有动物分类体系,只能以发掘地名来命名,如抚仙湖虫、帽天山虫、云南虫、昆明虫、海口虫和跨马虫等。”这是古生物世界的“冰山一角”。我忽然明白那遥远的某日我在尖山之顶感觉到的是什么了,这是生命的起源之地啊!距今五点三亿年的云南虫并非一般的古生物,它身上出现了生殖腺,具有二十四块肌节,医学专家称其具有人类最早的肌肉痕迹。《纽约时报》说“如果云南虫夭折,动物神经系统将永远不会发展,地球永远像遥远的月亮一样寂寞冷清。” 当然,也就不会出现人类了。这些伟大的痕迹是无名的,是科学界还不知道的古生物,于是用云南地名来命名。科学不喜欢夸张,也拒绝象征,枯燥的证据、数据令人感觉那只是些关于大自然的侦探档案。但帽天山不只是发现了尘封在大地上的档案,它的意义非同小可,深究其意,这些蛛丝马迹分明是说,人类始祖起源于云南玉溪的帽天山!醒过来没有,你现在置身在一个终极的圣地, 一切圣地的开始之处,没有帽天山出现的这只大脑袋的云南虫的生殖腺,世界的一切圣地,基督教的、伊斯兰教的、儒教的、印度教的、佛教的……都是子虚乌有。
我有时候很怀疑,科学只是用另一套说法来为不可知的神灵世界寻找证据而已,古生物学的饶舌只是编制文明以前的地球故事。著名的进化论作者达尔文认为生物演化是有规律地渐变的,而在澄江县发现的古生物化石——“澄江动物群”则证明他想得不对,证据是,突然间,在寒武纪的某日,生命大爆发,“瞬间”,创生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动物门类。我忽然想到,人们将来研究中国历史,不也会发现,突然间,延续了数千年的中国传统的土木结构建筑,并没有渐变的阶段,忽然间就在二十世纪末期消失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马塞克水泥王国。帽天山这个名字取得好,以天为帽,极言其高,确实是高啊,走出博物馆环顾,只见玉溪在苍天下面,腊玛古猿或者恐龙般的群山、水库、湖泊、乡村和含着烟叶的坝子,依旧沉默着,并没有因为帽天山震动世界的发现而大惊小怪。是的,长途汽车上终于有两个人提到了《纽约时报》,我现在可以肯定那话题就是帽天山,他们也许记起了《玉溪日报》上的某条消息。又怎么样呢?文明滚滚而去,解释汗牛充栋,大多数人只是在这土地上生活,就像古代的滇人那样,他们从未想到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他们也许感觉到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蕴藏在这土地上。但他们更迷信那个无名的世界,那沉默着的黑暗,那是任何想象力永远无法抵达的。如果有一天,再次出现蛛丝马迹,令伟大的科学再次手忙脚乱地修改自己的科普故事,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而同时,无数狂热的信徒在各个文明圣地旋转着海洋般的大旋涡,一次次回到返回初始的激情中,其波浪一直经久不息地影响着玉溪。一九六六年,一切都消失了,世界荒凉得仿佛重新回到了帽天山的古海洋中只有海藻的时代。但三十年后,人们重新开始,在大营街,信徒们重建了巨大的佛寺,释迦牟尼被想象成高大如山的黄金巨人。在纳家营,穆斯林建造了高耸入云的伊斯兰寺院。在文明史看来,圣地是文明的产物,是想象力和激情的产物,而不是化石的产物。我当时并没有深思,只是觉得那些化石很漂亮,盼望着也能在山上找到一块。山坡上全是古海洋里的泥凝固成的黄色石块,一掰就碎,手指被泥巴染成黄的,我也没有找到。后来我看到一些照片,有人已经赶来,在这些磷矿前面下跪。我才完全醒过来,那个早晨,我们在昏昏欲睡中抵达的是一个文明以前的圣地,确实没有比生命的诞生更神圣的事情了,世界的第一个上帝是一只最近被命名为“云南”的虫,它诞生在玉溪,它不是神话或者传说,它就在我们眼前,一块化石。
哈佛大学的古生物学家克诺惊叹:“谁能相信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现在有些却成了地上的化肥(磷肥),现已雾散山露,但那只是冰山的一角,我们唯一要做的是拿着锄头上山”。他说得对,而且,他不知道的是,在玉溪,拿着锄头上山,你遇到的不只是古生物化石。你可以挖到寒武纪元的虫,也可以挖到恐龙,以“云南”命名的恐龙也在玉溪的易门地区挖出来几条呢。玉溪有动物化石群博物馆,有恐龙博物馆,还有青铜博物馆,在新平的一个寨子里面,居然有民族生活的小博物馆。你可以挖到文明出现以前的世界,也可以挖到文明开始以来的世界。从帽天山下来,我们又爬上了另一个山头,金莲山,这个山头驻扎着玉溪的一只考古队,他们正在发掘一群年代相当于东汉时期的古墓。他们已经挖出了几个大坑,队长说,这是一个古滇人的墓葬群。有一具古滇人的遗体已经出土,一具糊着泥巴的骷髅,腰部骨缝里插着一把青铜的斧头和一把匕首,还有一只骨笛。我在博物馆里见过青铜器,但没有见过发掘现场,我以为那是难以企及的重地,现在却置身在一个千年前的现场,那人躺在地上,我好像还看得出他的遗容,刚刚奏完一曲的样子。
从金莲山再翻过去几十个山头,就是李家山,一个青铜世界就是在这里挖出来的。我们顺着石头阶登到山顶,那群伟大的古墓就在山顶上。平常的云南山,看不出能有什么内容。中国的墓总是谦虚的藏在地下,决不居高临下俯视世界,却有着统治一切的内容。玉溪作家王金坤告诉我,他当年参加了李家山的发掘,他们来到山上的时候,那些古墓上面压着巨大的锥形石块,这些巨石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个已经长满荒草的深坑。当年,其中一个出土了伟大的牛虎铜案,云南青铜时代最伟大的作品之一。牛虎铜案的命名就像小锅米线的命名一样,老实而不夸张,典型的云南方式,只是描述了所见的是什么,能指而不是所指,与中原的“马踏飞燕”充满着诗意的解释、暗示完全不同。其实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云南青铜是沉默的,数万件什物,你找不到一个字。因此,那四个出土于滇池附近的石寨山的金质汉字——“滇王之印”特别抢眼,在这些沉默的青铜中,这四个字真是太孤独了,很难想象它面对这个黑暗的世界如何发号施令。王金坤不同意“庄蹻开滇”观点,我同意他的看法,在这四个汉字之前的世界是什么,那些无与伦比的青铜,显然不是庄蹻们抵达之后才开始的。“汉与我孰大”这种口气与其说是夜郎式的,不如说是来自对某种文明的自信。这些无文的沉默者以来自遥远海洋的贝为货币,穿着花纹复杂的衣服,狩猎、战争、祭祀。铜鼓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核心,作为最神秘的器皿,其痕迹所连续的辽阔地域从玉溪东南的广西直到以南的越南东山。牛虎铜案是无名的,命名者是用后来的名命名早先就存在的器。一头镇静的牛,看起来正处于不动之中,肚子下面站着一头小牛。而一头野兽正扑在它的尾巴上啃啮。那野兽被命名为虎,但看起来也像是豹。这个造型显然有非同寻常的含义,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牛的脊背被做成了一个平台而腹部则是一个门洞,小牛站在家里。牛虎铜案一出现就令人们陷于释义的疯狂。大家争论不休,各抒己见。牛暗示着什么呢?国王?权力、保护着子民?虎或者豹暗示着危险?命运?小牛代表生命的延续?那野兽看起来有点徒劳,它所攻击的世界像大地一样安稳,纹丝不动,那个被做成案的背,暗示的是容纳、秩序、平衡?牛与攻击者溶为一体,是否乃存在的暗示?某种被抛性,存在着没有攻击者的世界么?他们已经成为存在主义者,理解了命运,因此把现实升华起来形而上了?他们承认世界是善与恶并存的?不在于谁胜谁负,而在于二者之间的平衡?这就是世界的基本秩序?正是那攻击者令家凸显出其存在。牛代表安静、宽容、阴性、繁殖的力量,攻击者代表酒神、暴力、激情、阳刚、毁灭。牛背代表两种力量的平衡。古滇人的太极图,它还保持着对现实的理解,正在向抽象思维升华的途中。我曾经参观过楚文化的青铜器皿,发现零星的与滇青铜相类似的器皿。楚文化已经进入形而上的抽象表现世界,在时间上也比滇青铜更早,但看起来,滇青铜却像是更早的东西,开始的,人类童年的,现实主义的,看见的、朴素的;而楚青铜与现实已经若即若离,进入青春激越想象丰富的阶段。横断云南,犹如一个天然的储藏室,总是把那些已经过时的世界保存着,直到将来世界重新发现,没有什么曾经过时,暂时的隐匿而已。楚青铜也许抛弃了早年的朴素,发展为更复杂的抽象符号,但滇青铜继续坚持着开始。因此,当青铜世界结束,人们发现,在中国的青铜时代,形而上的符号化造型是普遍趋势,只有滇青铜,照相似的老老实实地档案式地记录了人类童年时代的生活场景,成为独一无二。在楚文化的青铜世界里,我们想象古代人的世界,而在滇文化的青铜世界里,我们就像旁观者,看着他们如何生活:住在干栏式的建筑里,纺织、赶集、歌唱、跳舞、战争、祭祀、狩猎、杀戮、野兽在他们周围,经常与他们较量……这是一种基本的生活,而不是特殊的、秘密的、罕见的生活,因此,也许代表着他们的世界观点的牛虎铜案所暗示的世界观,是一种基本的永恒的世界观点。牛虎铜案给我最持久强烈的印象就是保护,一如佛陀造像中那只向外张开轻轻推出的手掌。保护,在这个造型里面有更大的含义,它不只是对弱者的保护,也是对攻击者的保护,对平衡、和谐与容纳的保护。基本的世界观在各种文明中有不同符号,但它们肯定必须暗示出“保护”的含义。在李家山以东的中原地区,差不多的时代,人们用文字思考同样的意思,天人合一、阴阳变化的思想也暗示着保护的意思。伟大的文明不在于她创造了个性,而在于它发展了最普遍的方面。因此,我相信随着时间,所有表面的文化个性都会消失,而只有基本普遍的部分会持续久远,这就是为什么牛虎铜案甫一出土,就为我们这些并非古代滇人的人们接受,为之感动,为之心领神会,而不觉得这是某种怪力乱神的妖器。
另一个蛛丝马迹在李家山山脚下徐家头村的一个岩洞里,洞里流淌着清水,里面住着相貌古怪的鱼。据村子里的人说,这个洞里的鱼从来没有人吃过,就是猫狗也不吃,否则就会神秘地死去。我们来到这个洞穴前,那些鱼果然正在溪流中悠然游着,身体壮硕,外表黑暗,长着一层暗灰色的苔,像一群中世纪的武士,有着古怪的表情,掌握着什么秘密的样子。岩穴前有个佛龛,烧着香,村人把这些鱼像神一样供奉着,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在给前来烧香的人算命。村人编造了许多传奇,把这些鱼说成神灵的化身,每年农历六月初一,鱼儿们就集体失踪,过若干日子才重新出现,据说是到抚仙湖里的孤山岛的鱼王国赶庙会去了。神秘的传说使这些鱼在唯物时代得以颐养天年。我怀疑这些鱼来自开始的时代,海洋撤退之后最后的幸存者。这是一个生态奇迹,古代云南与万物的关系在这里储藏着许多信息。我们只是偶然才得知这些鱼的存在。
玉溪以西是哀牢山脉。哀牢,与一个已经消失得没有丝毫痕迹的王国有关。这个传说中的王国没有留下历史,只留下了无数古老的梯田,它们至今依然在出产稻米。那些巨大的山群,令人想到“悲哀的牢房”。我们总是习惯通过文字去寻找过去,而在云南这个盛行口承文化而无文的地区,在这个方向上完全是一片黑暗。有限的“记载”完全不可靠。命名也不是云南的习惯,文字的习惯令我们以为所有事物都是有名的,而在云南,存在着大量的无名。有许多土著人在被问到某事某物之名的时候,他们总是回答不知道。于是,许多意思是“不知道”的民族语言发音被当作命名。哀牢王国的存在只剩下“哀牢”这个名称,一直流传到今天,其它则完全沉默于黑暗。因此,当我们说到哀牢的时候,我们说的是“不知道”。但这不意味着虚妄,因为基本的世界没有结束,王国的传奇消失了,基本的生活继续着,梯田上依然稻谷金黄。那里是否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哀牢王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土地上的人们依然存在着,说话,生育、继承了劳动的传统。古滇青铜上记录的干栏式建筑依然随处可见,某个贮贝器上描绘过的女王模样的人物坐在乘舆上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的场面依然可以遇到,没有女王,但女人在云南的许多民族中依然有着高于男性的地位。我们来到一个傣族寨子,他们因为女性的腰上都系着绣花的腰带而被称为花腰傣,又是一个“小锅米线”式的命名。一排打扮得犹如蝴蝶的少女和一位长者站在寨门迎接我们,我立即从我的字典里调出“村长”一词,去命名那位长者,是村长吧,这个长者嗯嗯地晃着头,他的手像糊着干泥巴的犁头一样粗糙。我们在寨子里走了一圈,看见的场面犹如青铜上描绘的,干农活、做家务事,老牛、猪、狗、鸡鸭……吃着什么或躺着站着,树木和花朵,干栏式的木屋,老妈妈坐在走廊上纺布,小孩子爬在地上玩,屁股上糊着泥巴……与在云南省博物馆所见到的青铜器上的场面一样,只是没有匕首和野兽,仿佛是一部千年前拍下的纪录片。忽然听见那个长者再次被人问到是什么干部的时候,他这次听明白了,摇头说,我不是村长,我什么也没当。像我的中原内地祖先那样我又一次自以为是地命名了一个不知道。当年庄蹻来到云南,也许把“滇王之印”授予了某个站在最前面的男子了,“为首的”那当然是王的位置,这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但说不定,真正的王是个系着花腰带正在后面纺织麻布的女子。在滇青铜世界中,所有造型地位最高的是一位女性。在另一个寨子中,一个染着黑色牙齿的女人正在制作土锅,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只比大地高出一点点,泥巴,合些水,然后用手把泥一条条捏出来,垒高,好像在做一个祭坛,这锅子是用来烹制牺牲的,暗藏着感激和喜悦。拍上简单的花纹,埋到稻草燃成的慢火堆中烤干。成品朴素至极,泥巴,但已经高于泥巴,被赋予了另一种用。这种锅在别处已经绝迹,它曾经普及于云南,文明向未来奔去,而这只土锅停留在开始,并没有失效,依旧被用来烹煮食物,新平县的土杂铺里都可以买到它。我相信这只土锅的制作方法就是人类制作器皿开始的方法,距离景德镇上釉的青花瓷的华丽真是太遥远了。遥远并不意味着落后,在最基本的方面,它与景德镇的瓷是一样的,它们都可以烧制美味,而且彼此不能取代。
我们在黄昏时进入另一个花腰傣的村庄,哀牢山隐没在山岚里,像是巨大的深蓝色幕布,一个傣族女人的剪影正在大地的边缘走着,有人在溪流中洗脚。干涸的河中歇着水车、水磨、水舂和水锯,人们还没有完全迷信电力,夏天的洪流一到它们就会唱起歌来。村庄旁边有一块空旷的场,周围长着古老的大树,这是村庄祭祀祖先和神灵的地方。如今场子上搭起了一个舞台。花腰傣最近被旅游团炒的比较热,这个村庄组织了舞蹈表演,让游客付费参观,到八点钟,跳舞就开始了,小姑娘和小伙子们在舞台上出现了,跟着喇叭里传来的音乐,跳起某个文工团的老师教她们的舞,她们放不开,按照某种模式机械地回忆着某种动作,怎么跳看起来都像是些蹩脚的学生,不会跳似的。杨丽萍是一个崇拜开始的舞蹈家,她把那些土著请到她的舞蹈团里面去,她不敢教她们怎么跳舞,而是请她们教她,她们怎么跳,就怎么跳,她是对的,她们已经在大地上跳了几千年,舞蹈是她们的身体动作,她们生活在舞蹈中。舞蹈就像汉族的文字一样,是她们无文文化的传承方式之一。迷信文字令我们丧失了很多东西,而无文文化却通过身体直接地保留了许多东西。音乐终于结束,小姑娘们获得了解放,一个个从舞台上飞下来,她们现在原形毕露,一个一个恢复了精灵的样子,唧唧喳喳,在黑夜里飞来飞去,萤火虫跟着她们。后来,一堆篝火点燃起来了,一个小伙子敲响了鼓,手脚像被灌了酒似的一抖,打开了,她们本能地围着火堆跳起她们本来的舞来。那舞蹈很原始,我相信几千年来几乎没有什么进步,一直都是这么跳着,就像劳动,不以进步为目的,只到收获为止。所有的舞蹈都与劳动有关,舞蹈始于劳动,劳动就是生命,就是美,只有这些基本的动作可以导致丰收,延续生命。舞蹈是劳动的升华、对劳动的感激和赞美,我们也情不自禁加入到其中去,舞蹈团的专业动作我们这些笨蛋永远学不会,但花腰傣的舞跟着走几圈,也还跟上拍子了,因为劳动是每个人的基本动作啊,我忽然感觉到时间没有前进,就像几千年前的某日,在开始的大地上,我们跳着舞,把大地跺得闷响,头上是深邃的星空,周围是即将收获的土地。
责任编辑 古 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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