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或者更久以前,我在茫茫时空里穿梭的记忆列车,忽然驶进了一段明媚的路段,我看见站台上写着童年,更细的字体里寫着有关连环画的童年。
那时,我家居住在一段马路边的铺面里,父亲长年外出,我便和母亲相依为命。荒凉的路段,单调的风景,门前一条寂寞的小河。母亲看不过我孤单,便在马路边放了一条板凳,让我数来往的车辆,有时这样一坐就是整天。后来,才知道那段恰是交通事故高发路段,那些数车辆的日子里,我亲眼看见了一些人死去。左边开来一辆庞然大物般的卡车,右边疾驰的摩托上,最前坐着父亲,最后坐着母亲,中间夹着孩子,就这样,砰的一声,我的眼睛里,三个大小迥异的身体像被猛然回抽的乒乓球,弹起,落下,一瞬之间。就像一些车辆开过我单薄的童年,驱走了寂寞一样,一些死亡撞开我心灵的窗扉,又带来了顽固的阴影。
有一次,我还是坐在路边的板凳上,数着来往的车辆,母亲忽然变魔法般,往我的手心里放了一本小画册,我翻开看,有素笔勾勒的图画,图画下面跟着一两行文字。母亲那时也没说这是什么东西,我只顾翻着看,字识不得几个,我便专看图画,然后再就着图画,磕磕碰碰地猜测字义。这样,那个午后,车辆来往第一次没有开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某些神奇的图文抓住,那感觉像是忽然面前摊开了一座金色的沙漠,视线不及的地方,我的额头,我的手臂,我的脚丫,全被细腻的沙粒沾满。
从那以后,我便常常拽住母亲的衣角,索要小画册。母亲也乐意给我买,常常在进完城后,从车篮深处翻出一两本熟悉的本子。现在想来,那种美妙的喜悦,哎,大概只有作者自己最清,我也不禁陶醉其中,忘了行笔。
然而,随着我识字的增多,我看小画册的速度愈来愈快,对小画册的需求量也愈来愈大了。母亲进城一次不易,便渐渐不支。又一个清晨,母亲在镜前整理衣裳,那辆自行车已经站在了门外,我知道母亲要进城了,便立马跑了过去,拽着母亲的衣角,故伎重演,母亲笑着答应了,我便得寸进尺,问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是下午,我不答应,硬要母亲骑快点,中午就赶回来,母亲被我吵闹不过,忽然低下头,发狠说,妈妈骑得太快会出车祸的。那一瞬间,我猛地怔住了,我的内心雾霭一般升起了一种恐慌,并渐渐被那种恐慌封锁。我呆在原地,直到母亲走后很长时间,才醒悟过来。醒悟过来后,我便坐在了那座大钟下面,像坐在路边数车辆一样数秒针。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忽然感到一种面临世界末日般的不安,只有秒针,滴滴答答,一声声撞击着我内心的城门。我一方面担心母亲骑得太快,又一方面渴望小画册快点出现,在这样的两难之间,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白鼠在急急地咬。12点以前,我对小画册的渴望还是略胜于对母亲的担心,但12点以后,便彻底颠倒了过来,我再也无法在房间里坐住,我跑到了马路上,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向城里的方向眺望,车辆来来往往,行人匆匆忙忙,没有哪个人愿意停下。我心里开始了无数遍构想这样一个优美的场景:一个熟悉的身影飒爽英姿地从自行车上跨下,从车篮里翻出布匹,翻出鞋袜,翻出水果,翻出棒棒糖,最后,最后翻出那些精灵般的小画册……
但暮色还是降下来了,随之的,我内心的阴影也压了下来。我感觉我的全身像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通透,指尖发尖都滴着冷水。然而,忽然地,我竟然安静了下来,就像那天无可避免地看到了三个身体的飞起与降落时,我的安静。回到房间,像母亲平时教导的那样,我插上插销,打开电灯,忘了当时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了,总之,我位于房间的中心。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房门忽然有些抖动,我没听见敲门声,但我真得看见了那扇房门的抖动,我冲了上去……我把母亲给我的棒棒糖仍得远远的,把小汽车仍得远远的,我把那些梦寐以求的小画册扔得更远,我紧紧抱着了母亲的裤腿,嚎啕大哭。
如今,童年的许多往事都已记忆模糊了,唯有关于连环画的这段,无论何时,忆来都还会哭,而且,无论我长多大,一哭就又变成了孩子。
连环画,坏!
责任编辑/黄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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