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而言,由于牛科动物往往是研究空白,借助于这次考察和所发表的文章,我开始在国内外羚牛研究领域有一点影响力,这对初出茅庐的研究人员来说很值得欣喜。
藏地探秘
由于中国对其他3个羚牛亚种几乎没有报道,因此我想趁热打铁,然而,因“文革”,一切科研工作都停顿了,直到70年代未才盼来了机會。当时,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耀亭先生负责《中国动物志?兽纲》的编写,他知道我研究羚牛后,推荐我负责这个物种文章的编撰。从资料上看羚牛不丹亚种分布在不丹,尼泊尔,分布地位于喜马拉雅山南坡,由于在中国分布的羚牛不丹亚种还没有相关的资料记录,故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西藏考察,了解喜马拉雅山北坡的情况。我当即就约邀了昆虫学研究专家向和绘图师牛勇,经过一番准备后于1979年9月出发了。在当地,我们联系到一位解放军边防师政委,向他介绍了我们的考察内容,他对此表示支持,并且派了一位能说汉语的藏族军人顿珠负责保护我们。
米林北边是巍峨的冈底斯山,正南方就是喜马拉雅山脉主脊,东南边是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在南行的路上,藏族向导说,前面的山沟里有一种大型动物叫“捷门呀”,很像我们提及的不丹羚牛。众人在向导提及的山下搭了三个草棚作为营地,第二天一早,我们从一个叫作雪卡沟的地方爬到海拔6000米处(超过了雪线)停下,察看周围环境,只见蓝天白云下,一个又一个晶莹的湖泊像一颗颗镶嵌在山顶的宝石。周围有许多岩羊、林麝和红斑羚出没,但就是没有羚牛的身影,我们只好带着沮丧的心情下山。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我们在旁边的一条沟里转悠,还是一无所获。
第五天,我们进到一个名为“邦宗沟”的地方。这条沟特别大,四周都是原始森林,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松杉耸入云霄。地上全是枯叶及浮草,走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从沟里往山上返回的时候,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我们远远地发现三头羚牛,只见它们停在原地盯着我们。强行地按捺住狂喜之后,我们决定先不靠近,就近找了一个山洞住下。在宿营地附近,无数的林麝窜来窜去。向导说,这里的老乡每次从山里回来时,手里的麝香不是两三个,而是一满盆一满盆的,供销社以每个五六十元的价格收购。次日上午,我们发现对面山上有一头黑乎乎的动物,有人怀疑是熊,但我认为是不丹羚牛,因为之前我就查阅过《印度动物志》,这本书里也记载了藏南一带的动物。结果打下来一看,果然是一头不丹羚牛。
在完成标本的制作和深入研究后,我们把研究结果发表在1981年的《动物分类学报》和《动物学杂志》上。至此,我们证实了羚牛不丹亚种在我国分布的事实。这项工作在探讨羚牛的分类、分布、演化、资源利用和保护等方面都具有深远意义。现在,国内外有关羚牛研究的文献专著,多引用中国人的研究成果,这使我们感到欣慰与骄傲。
保护区规划
上世纪70年代末,在世界范围内兴起了保护区建设热潮,这股潮流随着改革开放开始传入我国。基于秦岭考察结果,我们向当时的省林业局提出建立太白、佛坪、周至等保护区的建议。为兼顾平衡,同时也为更好地保护羚牛,秦岭东段的柞水也被包括进来。当时野生动物保护法还没颁布,但国家和地方上已经强烈意识到保护羚牛的重要性。1980年10月,陕西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柞水羚牛保护区(今牛背梁保护区),省林业局委托我们动物研究所牵头完成资源调查和规划任务。单位安排我负责兽类调查及制订整个规划,本所的韩亦平负责研究植被及羚牛食物,邓凤鸣负责研究鸟类及其区系特征,马双喜负责标本制作,参与这项工作的还有西北林学院(今并入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原洪(负责研究两栖爬行类及其区系特征,现在新疆工作)及老林林业站的职工(负责带路和后勤保障),等等。
1981年4月,调查队进入西沟峡。根据植被特征,我们把调查区域分为三层:海拔2200米的混交林层、2500米的针叶林层以及2800米的高山草甸层,进行逐一调查。我带着助手巩會生负责采集兽类标本,同时察看羚牛足迹。中午或下午完成任务后大家再會合,一起制作并鉴定标本。虽然调查很艰苦劳累,但野外开阔清爽的环境、无拘无束的工作状态让每个人心情轻松愉快。
那时,牛背梁上野生动物资源丰富,但因为没有建保护区,所以偷猎现象时有发生。在一次野外工作中,我们发现一个山洞里铺有被褥,旁边有简易灶台,估计可能是偷猎分子的营地,果然,我们在山洞后边找到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人。经过一再追问,他们说自己是山外的居民,来山上采药。但随行的老林站护林员一眼就看出问题,说道:“你就别装了,赶紧拿出来!”他们没办法,只得从山洞顶上掏出一个破布包,一摊开,有七八个麝香,每个重30-40克。当时,一个麝香可以换一台电视机,七八个就可以充抵半年的生活费。
当年,人类在猎杀林麝的同时,羚牛也无法幸免。我们调查发现,在50年代初,仅西沟峡一带就有四群羚牛,其中群体数量在40-60头的有三群,100头以上的一群。因此,在这个面积约3000公顷的范围内,栖居着250-300头羚牛。这些羚牛时常下到海
拔约1100米的居民区附近觅食,也會迁移到西沟峡以外的地方,来去自由。然而从60年代初起,西安至安康以及沙沟至柞水的公路修通,羚牛东西和南北迁移通道被切断。加上地形不利和森林遭受砍伐,羚牛的宜栖地快速减少。70年代末,在竹木砍伐、采药和猎杀等人为活动干扰下,羚牛的生存和繁殖受到进一步威胁,其群体只有两三个,数量仅72头。它们已经极少下到海拔2000米以下活动,分布范围比50年代初缩小了一半。
1981年6月,历时约3个月的调查结束。我们一共采集到300余号动物标本和200余号植物标本,并将它们带到柞水县的凤凰镇。这是一个保留了许多古老民居、风景秀丽的古镇。我们住在一幢楼上,写调查规划书。早在秦岭综合考察期间,我就知道牛背梁东段的羚牛很多,而且还曾经惨遭屠戮。在秦岭综合考察期间,我到过这个地方,发现山顶都是草甸,既宽又平,很适合羚牛生存,是它们的宜栖地,因此我在写调查规划书时也把这块地方包括进去。最终,保护区范围被界定在柞水、宁陕和长安三县交界的国有林区,面积约6万公顷,由老林、沙沟和石砭峪等六个保护站监护。至于保护区管理部门的选址,我们认为长安县最合适,因为该县靠近西安市,交通便利,方便保护区职工和家属的生活。调查规划书完成后报送给省林业局,局里充分肯定了我们的工作,同时也建议把保护区划大一点。因此,西安至四川万源公路以东以及南边的黄花岭各有一块地被划进保护区范围。1986年,上级批复成立柞水羚牛自然保护区。同一年,保护区筹建处成立,次年开始办公。
研究和保护建议
我对羚牛的研究有30多年,发表了10多篇论文,出版了《中国羚牛》等几本专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在羚牛的研究工作中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需要后人继续努力。在此我对牛背梁保护区提出以下研究和保护建议
一、拓展和加深羚牛的研究。近些年来,关于羚牛研究的报道少之又少,我把原因归结为:首先,不敢挑战前人。前些年有些年轻人对我说,“昊教授,羚牛已经被你研究得很透了,如果我们再接着研究,似乎很难有新的发现。“其实,科学研究从来就没有尽头,在羚牛研究领域,可以发挥的天地更宽广。例如,就秦岭和岷山交界处而言,在一个包含20头个体的群体里,有七八头的毛色是黄的,有五六头是麻黑色的,还有二三头是黢黑的,类似的现象也存在于四川和云南交界处的羚牛群里。这样的交叉(或者说过渡)类群涉及到分类等问题,就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其次,羚牛研究不容易争取到经费。同样生活在秦岭,羚牛的知名度和受关注度远不及大熊猫,后者一直是明星动物,每年国家和许多国际组织投入大量的科研经费。科研经费的充裕,导致科研人员一窝蜂地涌向大熊猫研究。目前,全国有30多家科研单位以大熊猫为主攻方向,而研究羚牛的仅有区区几家。经费的争取对研究至关重要,但首先得是具有创新性或战略意义的课题。在此方面,牛背梁保护区管理局可以加强引导和资助。最后,羚牛研究很辛苦。大熊猫一般都居住在竹林地带,活动范围相对狭窄:而羚牛活动范围大,更喜欢在高海拔区域活动。当初我在日本参加学术交流會的时候向同行介绍了羚牛。日本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动物,都想来研究。但当我介绍完羚牛的生活环境后,他们就不作声了。对我而言,野外考察经历的艰辛不少。现在条件好了,但年轻人却不太愿意搞野外调查,主要是条件很艰苦。在此,我要提及一位美国人,以作榜样。1987年,我受邀参加在加拿大阿尔伯塔召开的第二届国际麝牛大會,介绍羚牛的分类和分布等。美国阿拉斯加大学北极生物研究所所长Robert White对此很感兴趣,问可不可以派一名研究生和中国方面开展合作研究。我对此表示支持。经国家林业局批准,这位名叫Pamela Groves(目前在阿拉斯加大学北极生物研究所当教授)的女研究生来到中国开展羚牛和麝牛的比较研究,研究地点选在宁陕县的平河梁,时间为1988-1990年秋冬季节。由于当时条件艰苦,单位只能派一辆解放牌大车将人和行李一齐拉进秦岭。Painela很能吃苦。为了观察羚牛群体特征、栖息地利用情况、食性及食物基地,她在野外搭了一个帐篷,婉拒了我们为她配备向导的好意,三个月里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外出考察。然而我终究很担心,毕竟山里常有豹和熊出没,她不远万里过来研究,出了意外怎么交待?因此,我们找了两三个人,带了枪,远远地跟着她。在野外,她一丝不苟地用标尺把样方划定,测量其中植物的生长数据等。此外,她还四处收集羚牛的毛发,以便于做DNA研究。就这样,Pamela完成了她的学业,发表了一篇论文——这是外国人近几十年来第一篇专门研究羚牛的文章。Pamela的事迹对后来人有很大启发意义
为什么外国女青年都敢于吃苦去野外研究大型动物,我国的男青年为什么就少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呢?
二、重点保护羚牛的繁殖地、开展增养殖计划。我们研究发现,羚牛在繁殖时对环境的选择是有偏好的,它们多半會选择地势相对平坦、周围被森林包围的山窝,而且方位朝东,这样它们就能在冬季繁殖的时候早晚都能享受到温暖的阳光。在秦岭,满足这一条件的地点以平河梁和牛背梁最为典型。在这些地方,羚牛會驻留一星期左右,生下小牛。除了自然繁殖之外,保护区还可以开展羚牛的养殖计划。在美国,麝牛是一种保护动物,在阿拉斯加一带有2万多头。当地人把麝牛人工繁殖到第三代以后,按规定可以宰杀食用。1987年在加拿大开會的时候,會议举办方也宰了一头麝牛来做烧烤,口感很好。羚牛是一种漂亮的动物,肉质也很好,因此有必要开展养殖计划。现在生命科学技术发展迅猛,我们可以搞细胞克隆、人工授精或胚胎移植等项目,来培养家畜新品种。无论在自然还是在人工条件下,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是为羚牛设置舔盐地。和许多食草动物一样,羚牛的食物盐分含量极低。为保持正常的生理机能,它们必须去矿物盐含量高的地方补充。牛背梁就有这么一个地方——烂泥潭,其旁边硝洞里的硝酸盐和硫酸盐等溶于水后被汇聚到潭里。羚牛常常光顾这里,特别是在消化不良或母牛产仔的时候。为了扩大羚牛野生和人工繁殖种群,有必要为它们制备符合其营养需求的成品盐,然后安放在一定的地方。在此方面,国外经验值得借鉴。例如,在加拿大北极圈附近养殖了30多万头驯鹿,它们主要用于高级肉制品供应。我在那里访问时,看到人们将驯鹿所需的高品质盐放在野外,让驯鹿舔食。
三、密切关注人为活动对羚牛的影响。牛背梁自古以来就是羚牛的繁殖地和宜栖地,生存着大群羚牛,保护区担负着保护秦岭东段羚牛的重任。近几十年来,人类对秦岭的开发力度猛然加大。在牛背梁保护区,几条公路和铁路贯穿其间,对羚牛的迁移造成严重干扰。按目前中国的发展态势,牛背梁保护区所承受的人类活动压力将越来越大。据说陕西省人民政府打算规划一个秦岭走廊带,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地方修公路。这样一来,包括牛背梁在内的秦岭保护区群将连成一片,方便了人类,但对羚牛等野生动物造成的影响會有多大呢?秦岭走廊带除了涉及到大量人员搬迁外,还面临着如何抵御不可预知的自然力的破坏和如何保护生态环境的问题。这种涉及国家层面的问题我们无法干预。就牛背梁保护区而言,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密切关注人类活动对生态环境和羚牛生存的影响,为国家和民族保存秀丽的河山及珍稀动植物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