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巴猎人
在去墨脱的路上,我在穿越原始森林的过程中,遇见一位门巴猎人。他胸前挂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牛角里,装满了火药和铁砂子。脖子上环着一张弓。
他的模样很像小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济公和尚。
据带路的向导平措占堆讲,这个猎人是雅鲁藏布大峡谷出了名的神枪手。每一次进森林,他从没空着手出来过。可我们见到他时,他却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把枪杆子坐在屁股底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当时,好奇的不是我,而是平措占堆。
似乎平措占堆对这个猎人已经相当熟悉了,他们一番交谈之后,经过平措占堆的翻译,我才知其中的原因。
猎人说,我今天很不舒服。其实我并不想伤害它们的。因为它们实在太小太小,身上根本没有二两肉,它们长得并不难看,甚至我一直觉得它们特别可爱。因为每次在我守候目标快要睡着的时候,都会听见它们清脆悦耳的歌唱。它们是在唱歌给我听吧,可能它们对我的脾气已经相当了解,知道我不会打它们的肉吃,但今天,它们真的惹怒了我。因为在它们的眼皮子底下,我守候的目标出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子已经朝我奔来。在我跟踪那只野兔子时,它们也随着我的视线在野兔子上空不停穿梭,最要命的是,它们一直不停地唱着歌儿。我几次试图把它们赶跑,可又担心把那只野兔子赶跑了。于是,便蹲在树桩上等着,等它们飞走了,再放枪。可它们却老不走,而且歌唱声越来越大,像是故意要和我对着干。那只野兔子一定是嫌它们太吵了,趁我伸手掏鼻烟壶的刹那间,便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当时气急败坏到了极点,想到是它们把我的目标给破坏了,最气的是它们耽误了我守候太久太多的时间。
于是,便朝它们懊恼地放了一枪。
枪声之后,树枝上落下了三只,其余几只依然在树枝上纹丝不动。它们的声音高唱着,咕咕咕,喳喳喳,啦啦啦,在那三只死去的小家伙面前跳来弹去。我向它们走去,它们却像没看见我一样,根本没把我这个猎人放在眼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它们的歌声是在嘲笑我的无能,于是我朝着它们又是轰的一枪。
这一枪之后,它们从树枝上落下的是六只。
谁知,树枝上还剩一只在高唱着。
我几步跑到它跟前,它依然没有飞走的意思,我把枪口直接对准它的小脑袋,距离顶多只有几公分,它依然不飞。你说,这怎不让人气上加气?我闭上眼,彻底疯了,脑袋嗡地一声巨响,我开了最后一枪,把它也干掉了。
世界从此安静下来了。
可是,可是,我现在感到后怕了,它们为什么不像我遇到的其他动物那样怕死呢?尤其是那最后一只,它明知道我要干掉它,可它依然要昂起头,高声歌唱,这,这样的家伙太可怕了。
我问猎人,那到是一种什么鸟呢?
猎人说他也不知道,只好叫我们去看看那个现场。
平措占堆一溜烟钻进了森林。
我走了几步,却退了回来。
这时,猎人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头,开始悲伤地哽咽起来。我背对猎人,静静地坐下来,面朝雅鲁藏布大峡谷。
猎人说,几十年了,我从没伤害过它们,每次进出森林,它们都要向我示好,为我歌唱,尤其是在我迷路的时候,它们的每次出现,都给了我生命的希望,有一次在我打瞌睡时,一只蚂蝗正朝我手臂上袭来,是它们发狂的叫声驱走了正在对我下手的蚂蝗,甚至有时是它们站在我的肩膀或枪口上,带我走出困境的,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不是撞到鬼了!
话完,我听到一声枪响。当我转过身,看见平措占堆朝我跑来的时候,猎人的身影已经一点点坠落深不见底的峡谷。稀松的阳光,落在色彩花斑的蚂蝗身上,那些蚂蝗在满地的血星子里蠕动着,它们浑身正点点滴滴地变着不同的色。
平措占堆将十只残缺不全的鸟儿,轻轻地扔在我面前,然后,用手取下自己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喃喃自语道:此物最相思!
我看见那些体态玲珑的鸟儿,嘴红,背绿,尾小。
阳光抽搐的时候,峡谷里的漳气便一点点升腾起来了。
之后,我们上路的心情,变得尤为地复杂。
雪山上的蓝莲花
西藏林芝境内有座山叫多雄拉。
有关多雄拉,我们知道些什么?或许答案之于那些进出墨脱的人最有发言权。因为这是墨脱人走出墨脱必须翻越的最后一座雪峰。在古老的藏语里,常被藏族人挂在嘴边的“拉”就是山口的意思。而这里的“雄”,根据藏语与汉语重叠相映成趣的特点则可以被破格译成同音的“熊”。多雄拉,在一个旧军人的意识和想象里,便是黑哑哑的熊出没在雪线旁边的山口。不难想象,这是一种势不可挡的凶险残境,走过的人都不可能将它巨大的超隐喻片刻挽留。可有时,人类在思想中越是想驱除的东西,越容易跟随你的身体,好比心中顽固不化的邪恶。而在这个旧军人涉足多雄拉之前的更早年代,还有比他更旧的军人曾在这个山口与成群结队的熊以及不分季节飘落的雪相遇。
因为熊太多,而雪又太稀落,所以在旧年的旧军人眼里,多雄拉的雪并不是白的,而是黑雪。
究竟什么状况才能使雪成为黑的呢?中国古典诗词有关雪的意象与言说都来自于对白色的过分依赖与崇拜。然而,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域,不同人眼里,白之于雪的表白并不极致。对于遥远年代的林芝军分区通信班的五个旧军人来说,他们看到多雄拉的雪是黑的——这好比一个比天更大的谎言,实际上这是他们生命极致甚至是极限的认识。他们对多雄拉的雪有着同等质感的集体审美,雪的属性在他们的方阵里,好比青铜、金属、铁……
此时,他们脚上扎着绑腿,头上戴着雪帽,每个人手柱竹棍,行走在通往墨脱的山径。暴烈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在路上拉得很长、很暗、很明亮。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体力的减退,他们从脖子上取下白毛巾一边擦汗,一边眼望高高的多雄山,然后躲在避风的空地上,将背上重过多雄拉山的信件像墨脱背夫那样顶在头上,生怕风撕开季节封存的纸片,吹散了家或爱情的沉香。他们有时也把帆布口袋孩子般地拥入怀里,担心潮湿的印度洋气流打湿了远方亲人与墨脱军人共同的渴盼与思念。